推薦序
「綜藝」武俠開新面——時未寒武俠小說序
在中國近代武俠小說發展的過程中,金庸與古龍可以說是兩座高不可攀的巍峨大山,橫絕在其發展的中路上,「後金古時期」的作者,如果未能克服障礙、超越其巔峰,勢都無法窺見其後一馬平川的坦途。因此,如何絞心盡力、整備藝能,以求超金邁古,就成為後起諸秀最大的考驗了。
武俠經過了大半個世紀的拓展,盛極而衰,雖是日薄崦嵫,而餘光普照,夕色之美,仍是不可勝收,卻也正是「後金古時期」的諸子,力揮魯陽之戈所呈顯的多姿多采的景象。於是,我們可以看到,無論台灣、香港,或是中國大陸,都有不少對武俠難以忘情的新銳作家,各逞其巧思妙手,從各個不同角度出發,為打造一個新的武俠世紀而盡心戮力。在這些作家當中,我對台灣的奇儒、蘇小歡、張草、孫曉,及香港的黃易、鄭丰都有所論列,也頗關注於喬靖夫,皆不無可圈可點,令人耳目一新的表現。但總體來說,時移世易,在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之後,由於人口上的絕對優勢,以通俗為主導方向的武俠小說之發展重心,無疑已轉向由大陸肩負起重新開疆闢土的重責大任,繁星點點,熠耀生光,雖未能有如金庸古龍之高懸日月,亦可為武俠天空綻現如希臘神話般的瑰麗色彩。
時未寒脫穎而出
大陸在改革開放後的武俠小說發展,韓雲波以「新武俠」名之,展現出大陸在禁絕武俠題材又重新予以重視後的強烈企圖,而其真正具有「開新」意義的轉捩點,無疑當以二○○一年武漢《今古傳奇.武俠版》的創刊為嚆矢,其間新秀輩出,滄月、步非?、慕容無言、楊虛白、李亮、方白羽、盛顏、趙晨光、扶蘭、碎石等,皆頗有可觀,彬彬之盛,實不亞於前此的港台作家,尤其是王晴川、鳳歌、時未寒、小椴,號稱「四傑」,更是備受矚目。
時未寒(一九七三—),本名王帆,初期泛寫各類不同題材,二○○二年十一月始以時未寒為筆名,於《今古傳奇》發表《碎空刀》,遂開始專力於武俠創作,歷年來已有三百多萬字的創作量,而其中二百多萬字的《明將軍》系列:《偷天》、《換日》、《絕頂》、《山河》四正傳;《碎空刀》、《破浪錐》、《竊魂影》三外傳,可謂是嘔心瀝血之作,廣獲各方好評。
大陸「新武俠」興起較晚,基本上是奠築於前此舊派武俠及港台新武俠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平心而論,雖仍難以企及金庸、古龍的巔峰,但相較於其他多數的舊武俠作家,都已有長足的進步,蓋前此作家機杼已然略盡,後起新秀自不可能重蹈舊轍,而無寸進;反而能在其此的基礎上開新創發,這是文學史發展的慣例,也代表著武俠小說吐絲成繭之後,在繭蛹中默釀其新生命的階段,既有其或顯或隱的承襲,也蘊涵著未來破繭成蝶的新姿??儘管我們還很難斷定其會翩然化為何色何樣的蝴蝶。
葉洪生在論列台灣武俠小說流派時,將其心目中僅次於金庸、古龍的台灣名家司馬翎,歸為「綜藝俠情派」,所謂的「綜藝」,正如電視上的「綜藝節目」一般,有歌有唱、有演奏、有短劇,將所有能一搏觀眾眼球的各項表演,盡情納入一個節目當中,而其間固是應有盡有,卻也有其自家節目的特色,司馬翎的小說,正復如此,在博取各家之長後,又別有開新的特色,故亦能成其一家之言。時未寒的小說,據我看來,正如同司馬翎一般,是妙於綜合,而又能夠從中化生出一己特色的新銳作家。
明將軍氣象萬千
在「新武俠」之前,金庸、古龍深入人心,恐怕沒有任何一位後起諸秀能擺脫其籠罩,時未寒儘管極力想突破金古的枷鎖,還是未能掙脫其束縛,這是無可避免的,《明將軍》系列中的「一個將軍,半個總管,三個掌門,四個公子,天花乍現,八方名動」,雖說人物眾多,又各有特色,但基本還是金庸在《射雕》中的「東西南北中」的格局;而「英雄塚」的英雄碑,雖具巧思,也還是古龍百曉生「兵器譜」的故轍。扼要來說,時未寒在金古之間,於金庸取其宏大的格局及架構,參之以古龍的離奇變化,而以複雜的人物定位關係推動整個系列小說的進展;在武功模寫上,不取古龍的乾淨俐落、迎風一刀,既欲從哲理上論武學境界的高低,又不忍放棄詳盡的互鬥描寫;文字的運用,又從舊派擷取泉源,委屈詳盡,對摹寫景物曲盡其雅致之能事,可謂是冶金庸、古龍、舊派,乃至溫瑞安於一爐,算是道道地地的「綜藝」了。
當然,此一「綜藝」,也包含了時未寒冶傳統文化於武俠小說之爐的企圖,琴、棋、書、畫、機關、法醫之學,莫不刻意藉書中的不同人物展現出來,雜學之豐富,更是其所長之一。但時未寒卻絕非簡單鋪排,如《換日》中的那場慘烈的「人棋」之戰,摹寫得驚心動魄,儘管也曾有人寫過,但卻絕無如此毛骨聳然的效果,其中的悲壯、勇烈,幾乎令人窒息,這正是時未寒萬鈞的筆力。
不過,《明將軍》系列最足稱道的,還是整系列小說迴環聯結、變而有體的結構。在此,時未寒刻意隱伏的人物「定位」,起了莫大的功效。所謂「定位」,指的是人物之間的關係,有明有暗,不到最後關頭,無法呈現,而一旦呈現,卻又順理成章,有條不紊。
《明將軍》系列的故事,人物非常龐雜,但從源流說起,則可上溯至千年前的唐朝武周時期,這點顯然是有取於金庸《天龍八部》中的慕容世家。所不同的在於,當初欲扶持武周後代的五大家族水、花、景、物及御冷堂,觀念不合,故幾百年爭論不休,這又與金庸《雪山飛狐》中李自成的四大護衛有異曲同工之妙。明宗越是四大家族經數百年隱忍後終於培植出來有力可爭奪天下的「少主」,武功高強、智計優勝,且功業偉然,為手握權柄的大將軍。然此時朝廷乃屬異姓,又有泰親王、太子兩幫勢力與之抗衡,明爭暗鬥。三方勢力,各自培養親信,江湖諸大門派、勢力,皆各有依附,且各有隱間,局勢相當詭譎。
後現代綜合各家
故事是從明宗越征伐西北開始,由於欲建功業,故殺戮慘烈,激起冬歸劍客許漠洋的反抗。冬歸城陷,許漠洋得巧拙和尚之助,脫出重圍,帶引出「暗器王」林青,欲以「偷天弓」制服明宗越,但不幸落敗。許漠洋隱居鄉野,以打鐵為生,收一養子許驚弦,其實正是當初巧拙和尚之所以救助許漠洋的原因,許驚弦無疑就是「換日箭」,弓箭合一,足以「換日偷天」,改變氣運,冥冥之中,就是足以克服明宗越的一股力量。少年許驚弦成長的過程,屢有機遇,而逐漸與相關的江湖人士取得飽含恩怨情仇的聯繫與接觸,作者處處作了奇巧而又不失情理的安排,波瀾起伏,可謂密合無間。
朝廷與江湖,在《明將軍》系列中是綰合為一的,故江湖恩怨、朝廷政爭、中外糾葛,聯成一氣,使此系列格局龐大、劇力萬鈞。明宗越、林青、許驚弦及御冷堂的宮滌塵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角色,雖有複雜的恩怨關係,卻無明顯的所謂正邪的區分,林青的傲岸正直、許驚弦聰慧調皮,固是典型正派角色;而明宗越的坦朗氣度、宮滌塵的深謀遠慮,亦是自具特色,這足見時未寒在人物角色設計上的深沉功力。
《明將軍》系列也可視為「後現代」觀念凸出的一部武俠,後現代的特色,就是打破一切截然區畫的觀念,讓眾聲在喧嘩之際,各持己見,而自待定奪,故每個角色都自有其一段未必足以為外人道的心路歷程,是非善惡,實難一言而定,而其委曲的重重心思,則化作各種不同的智慧、謀略展現出來,這是時未寒最能引人矚目的特點。但除了前述我所提到的諸家影響外,我卻也從其「綜藝」的成效中,窺見其與司馬翎的共同特點。
司馬翎武俠的特色之一,在於他對整部小說的人物,無論或重或輕,都不會有所輕忽,能從人物自身的角度思量其應有的行動,智力與武力,交替而用,故呈顯出一個既鬥智而又鬥力的江湖爭鬥模式,而欲如此經營,則勢不得不針對多數的角色作內心思慮的詳盡刻劃,故推理、鬥智,層出不窮而詭譎多變,卻又縝密緊湊,條理分明。時未寒雖自謂其實對司馬翎所知不多,但天下文章的輾轉變化,往往是萬變難出其宗的,英雄所見,很難不有雷同;更何況,相信時未寒對取法於司馬翎甚多的黃易相當稔熟,故其蹊徑相同,也就不足為奇了。
看他廿年磨一劍
事實上,《明將軍》系列中的每一角色,都是饒具智慧的,只是在智計上有高下疏密之別,絕非只是但憑武功決勝的一勇之夫,這與朝廷上的勾心鬥角倒是相得而益彰,而如此也引帶出一個充滿智性的武俠世界,這與司馬翎特別強調「智慧」及借雜學凸顯智慧的構思,也是相當類似的,足以讓讀者費心去思量其智計角鬥的成與敗。至於人物的設計,具有一代梟雄氣度的明宗越,與《劍海鷹揚》中的嚴無畏相類,於驍勁之外,具有堂堂宗師的風範,與林青惺惺相惜,欲進窺「武道」,也暗合於司馬翎對「武道」的探索;至於女扮男裝的宮滌塵,在朝野各方智計的角量中,縱橫捭闔、步步為營,又與司馬翎小說中刻意凸顯女性,如《劍海鷹揚》中的端木芙、《金浮圖》中的紀香瓊,也是難分軒輊,而各有所長的。
許驚弦的設計,應是時未寒企圖別開生面的塑造與過去武俠小說那種英俊瀟灑、允文允武的主角不同的構想,刻意強調其面貌之醜。平心而論,如此的設計,功效並不顯著,但明顯受到古龍《絕代雙驕》中江小魚、金庸《鹿鼎記》中韋小寶的影響,是可以確定的,聰穎慧黠、機靈巧變,自是不在話下,例如許驚銜設計逃脫出「追捕王」監管的計略,渾然如江小魚與韋小寶的綜合體。但是,細究之下,卻又饒有司馬翎在《纖手馭龍》中裴淳的影子。裴淳在《纖手馭龍》中是武俠小說中少見的忠厚懇直的俠客,無論「南奸」商公直是如何的機詐多變,各種機關算盡的智謀,在裴淳身上都起不了任何作用;而「日哭鬼」與許驚弦的鬥智,結果也和商公直一樣,最終受到了許驚弦善念的感化,作家思致,有時竟是雷同若此,或許是「集體潛意識」的默化吧?
我對大陸「新武俠」涉獵不多,時未寒的《明將軍》系列的第一部也是二○○二年就出爐了,時隔十數年,其《山河》一書竟尚未完成,這使我在「後睹亦快」中,略有惋惜,但也頗為慶幸還是有緣得見。武俠夕色雖闌,時猶未寒,但願借此一序,能如金雞一啼,喚起猶在混沌朦朧中徬徨的時未寒,能及早跨過漫漫長夜,於晨曦之中,重綻光芒。是為序。
師大教授林保淳於庚子歲說劍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