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面對生命的蔭谷 仍然懷抱希望
嚴長壽
認識憶慧的人都知道,她很早就跟隨證嚴法師行慈濟志業,逾三十年投身各種利他的社會救助工作,不僅影響了許多企業家一起投入、布施,她的女兒慈舜(伊瑩)也在大學時加入慈濟,積極參與國際賑災等活動,甚至在遭受重大的人生打擊時,仍走入卡崔娜風災後發放的地方,提供災民們溫暖無私的支持。
但人生難以預料,慈舜以三十六歲的英年,因癌症離世。
以憶慧對慈濟事務貢獻之深,為何必須承受喪女之痛?慈舜如此優秀善良,卻遭遇病痛早逝,不禁令人抱憾不平:長年為善者為何仍須受此磨難?但這也引發我們更深一層地思考:人生在世,無常相伴,並不因行善而能免除塵世之苦,更不可能自外於眾人皆須面臨的苦難,甚至理所當然也會遭遇更大的考驗。
一般人遭遇病痛時,經常會自問,「為什麼是我?」但也可以轉念,「為什麼不是我?」更重要的是,在考驗來臨時,我們用什麼方式面對?
慈舜在病後未曾哀怨,反而在日記中寫著,「將此後生命的每一天,都用來助人。」甚至在病中體悟,「如果不是罹患癌症,我不會成為慈濟的職工,為崇高的目標奉獻生命……不管發生什麼,都會讓我變得更好、更有智慧。」
我常常想,人生在世,總應盡一己之力,為這個社會奉獻。即使沒有上帝看著、也沒有來生的許諾,只要當為,就不需要計較得失。而宗教也是其中一種驅動人們,懷抱無私情懷、捨己為人的重要因素。很多人就因為憶慧的邀請,讓這個社會增加了許多正向的能量。
儘管有宗教的支持,作為母親,眼見愛女受苦,憶慧的傷痛仍難以言喻。在慈舜走後,證嚴法師來到助念堂前,轉身跟憶慧說了一句「生出來了!」讓生者從最深沈的痛苦中解脫,憶慧深信愛女已經自由自在,並且如法師所說「快去快回」,再次回到這個美麗的世界。
我想,宗教回答了人們對生命的許多不解,安撫了人們面對死亡的恐懼,進一步轉化傷痛,成就大愛。慈舜在生前就選擇捐出大體,作為醫學研究。當時憶慧也坐在解剖室門外念佛,她說,媽媽的聲音,會讓女兒更安心堅強。
憶慧與慈舜這一對母女,影響了很多人,包括慈舜的瑞典籍夫婿,從喪妻的傷痛中站起之後,也投入了慈濟的工作。
當我們面對生老病死時,如果以絕望面對人生,那是無比痛苦的深淵,我想,世上許多宗教的共通點,就是讓我們在憂患中,仍然懷抱著對世界與生命的希望、對於堅強生活下去的希望。
憶慧在慈舜走後,穿上她生前的襪子,「讓女兒仍有機會可以溫暖親娘的腳,增一分孝順的善業。」她也提醒自己「提起正念,用祝福取代悲傷。」
以此文紀念一位早逝但堅強慈悲的生命,但不用懷著悲傷,因為以她的信仰,早已開朗踏上另一段精彩的生命旅程。
(本文作者為公益平臺文化基金會董事長、臺東縣私立均一高級中等學校董事長)
正向激勵 達觀渾然天成
閻雲
Grace是我在美國行醫生涯中,最後一位骨髓移植的病人。因此,對我來說感受至為深刻。
二〇一一年初,我接受臺北醫學大學徵召,即將回臺擔任校長之際,憶慧師姊的女兒Grace,突然發生全身性紫斑、牙齦出血、發燒等癥兆。對血液腫瘤科醫師來說,這些無疑是最典型的血癌症狀。
Grace迅速接受檢測,確診罹患血癌後,接受積極化學治療。由於她罹患的血癌類型,最終仍需要骨髓移植治療,因此,很快便啟動骨髓移植配對。
證嚴法師於一九九三年領導建立的慈濟骨髓庫,至今嘉惠全球無數眾生。Grace與父母皆積極參與慈濟活動,也是骨髓勸髓志工,正由於這樣的因緣,全家對骨髓移植皆有正確的認知;從骨髓庫中的志願捐髓者變成受贈者,對Grace來說是極大的衝擊,卻轉化為另一種非常正向的激勵。
Grace在罹患血癌的前兩年,曾因腮腺癌醫治後康復,雖然病痛接踵而至,但面對生死,她十分達觀,因此成就了無數小奇蹟。
Grace從UCSD(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畢業後,又攻讀法學成為律師,但她不甘於只做一個律師,更投入慈濟,協助非營利事業,不領任何薪水,協助慈濟處理法律事務、創立電子報擔任總編輯、致力翻譯工作,並組年輕人合唱團,是一位充滿陽光正向的年輕人。
萬萬沒想到多年之後,Grace自己竟罹患血癌,需骨髓移植。即便如此,她依舊達觀,從身為醫師的我眼中看來,她這種達觀完全渾然天成。
Grace接受化學治療後反應良好,為了隨後的骨髓移植,我們從慈濟骨髓庫中進行配對,並且也對親人檢驗,很驚訝地發現她的兩位弟弟都是合適的捐贈者。
得知這結果後,我們與他們進行非常坦然的討論,兩位弟弟都毫無遲疑地同意捐贈骨髓給姊姊,但只需要一位捐贈者,那麼該選誰呢?
兩位弟弟當中一位抽菸、一位不抽菸,由此看來老天爺已做決定。而且抽菸的弟弟身材較為圓潤,我們希望捐贈者身體能夠愈健康愈好,但抽菸仍是主要的決定關鍵。
除此之外,兩位皆是男性,十分適合捐贈給女性。我們希望捐贈者與受贈者有性別上的差異,後來在挑選捐贈人的過程中,Grace的兩位弟弟恰巧都是合適的捐贈者,真是非常罕見。
一個家庭中有三個小孩,能夠有一個配對結果相符,已相當了不得了,而Grace家中居然有兩個成員完全符合,在急需骨髓移植的狀況下,無疑受到上天的眷顧。
當醫師們為Grace治療時,很快就感受到她面對病魔時,所展露的無比堅強與勇氣。對血癌患者來說,化學治療是難以承受的煎熬,何況在多次感染及化療副作用之下,她屢屢展現非凡的抗癌毅力。更重要的是,她的父母與兩位弟弟皆抱持一樣的態度與決心,真是難能可貴的一個家庭。
隨後,Grace的治療面臨一個新的挑戰,那就是她在知道自己的疾病對醫師來說,是很棘手的問題時,她就想回臺灣。我們安排她在適當的狀況下回臺,並事先在臺灣做好所有骨髓移植的準備工作。Grace整個骨髓移植過程堪稱順利,我也從美國回到臺灣。
遺憾的是,移植手術完成一年後,Grace的血癌仍不幸復發,難以控制。雖然我們採取最新的治療方法,並給予新型藥物來搶救,病情受到暫時的控制,但是反覆感染的問題卻無法解決,雖然極力搶救,最後醫護人員也只能放手。
值得一提的是,Grace在罹患血癌前,正是全心投入慈濟時,與交往的外國男友Johan(友涵)結婚了!Johan和她一起參與慈濟活動,後來向她求婚,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
我們都期待在加護病房的Grace,有一天能夠好起來,即使知道機會不大,Johan也把握Grace還健在的每分每秒。Grace臨終時,醫師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全家人皆坦然以對,真是何其不凡的家庭!
古語有云:「未知生,焉知死。」生死相依,唯有無懼死亡的人,才懂得珍惜得之不易的人生數十載,修德積善,追尋實踐對世界有意義的事,扶助渴求的蒼生。
Grace放棄世俗追求的高薪工作,加入慈濟救世的行列,坦然面對生死、病痛與治療,她達觀的人生態度,與她無私付出的家人,在在向我們演示寶貴的人生意義與教訓,這正是現代人普遍欠缺的。
對我而言,Grace不僅是我治療過的一名患者,更是在我人生中綻放煥發光彩,令我終身難忘的人。希望本書能夠引領讀者,透過Grace不凡的一生,重新反思,尋得自己的人生真義與價值。
(本文作者為臺北醫學大學臺北癌症中心總召集人、臺北醫學大學講座教授、中華民國癌症醫學會理事長、美國國家發明家學院院士、俄羅斯國際工程院院士)
伊瑩的恩典
何日生
第一次見到Grace(伊瑩),是她的母親憶慧師姊拿著照片驕傲地談起她的女兒。當時伊瑩還在臺北美國學校讀中學,從照片中看得出來,她是一個很純淨、優雅的女孩。再次見到Grace已經是就讀UC San Diego(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亭亭玉立的大學生了。
在我心目中,Grace始終是一個家教良好、單純、沈靜又優雅的女孩。在她單純的背後,其實非常有主見。她看來沈靜的外表,其實做起事來雷厲風行,熱情、積極如同她的母親;而她的靜謐、沈穩承繼自父親寬博師兄,這一靜一動的雙重組合,常讓與她共事的人又敬又歡喜。
不過,大部分接觸過伊瑩的人,都只記得她溫和沈靜的外表,不太知道她內在性格的熱切。伊瑩的溫和讓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有過衝突。這就是為什麼她第一段婚姻的離異,讓周遭的朋友非常驚訝。
那位年輕人我也見過數次,感受到他是一個具備強烈企圖心的創業者,這樣的男孩遇到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心思單純、充滿了愛、不爭、但又有主見的女孩,或許因為彼此的大不相同而相互吸引,但這樣的南轅北轍也成為感情延續的一大考驗。這兩種都十分可貴的生命特質,是否就因此而漸行漸遠。
早已擁有物質世界一切的Grace,只想不斷地為他人付出、給予。不爭,始終是伊瑩的生命樣態,她在加州羅耀拉法學院取得法學博士學位,也即刻考上律師;但她不想從事為利益之辯的律師,最後選擇在美國慈濟總會做義務法律諮詢。她也在Ernst & Young全球最大的顧問公司之一,以律師身分為大公司制定員工福利法。伊瑩生在富貴之家,卻在溫和謙沖的家庭教養中,養成她付出、無私的生命風華。
一段無法繼續的姻緣,給伊瑩的心帶來陰影,但她勇敢選擇持續保有單純的愛與無私的給予。溫和的月光不能抓在手上,只能迎向她,感受她的美好。月光不停留在一隻手上並不是缺憾,而是月光本應保持她原本的風貌。
後來伊瑩遇見了友涵師兄,他也是一個沈靜敦厚、穩重但有主見的人。一個瑞典的物理學家,出生醫師家庭,也擁有物質世界的美好,他在追尋天際之美,終於尋得最柔和的月光。
友涵的性格跟伊瑩非常相像,單純、充滿愛、很想為眾生付出。他們過了一段令人稱羨的幸福甜蜜生活,這就是伊瑩的歸宿;不是歸宿在誰的身邊,而是歸宿在「單純和給予愛」的懷裏。
這個「單純」和「付出愛給他人」的生命主軸,不是任何人能夠改變和帶走的。
伊瑩生病之後,父母親用盡一切力量要挽救她。伊瑩也冷靜以待,配合醫療,配合父母的期待,直到一切醫療技術用盡,一切期待都窮盡了以後,她才一如以往靜謐地離開人間。
伊瑩的離開,在熟悉她的世界裏,甚至在慈濟的世界裏,掀起一道非常深刻的漣漪,好像是深海的震動波浪,很隱晦,不明顯,但影響深遠。大家難免要問,為什麼這樣一個完美、純淨、優雅又具智慧的女孩,會這麼快地離開這個世界?為什麼一個這麼善良、聰慧的女孩,她的生命中必須要經歷離異與來得太早太快的道別?
對於生命,我們從來就不知道它是怎麼開始?也不知道它是怎麼結束?
正如同慈濟創辦人證嚴上人所說,「我們無法把握生命的長度,但可以拓寬生命的深度和寬度。」
的確,人生自古誰無死?我們總認為長壽才是福報,這種思維其實只是一種偏執。生命真正的意義在於我們究竟體現了什麼?究竟留下了什麼?究竟經歷過什麼?而不是在重複、單調的生命中,僅僅肯定了長度。
中國古代著名的哲學家王弼,註釋《老子》一書,他註釋的《老子》至今仍然影響著道家的發展。王弼的老子註釋將儒家思想注入道家思想之中,促成中國文化儒道融合的基礎。但王弼僅僅只有二十三歲的壽命。
真正的生命價值,並不決定在其長與短,而在於其價值。這價值可以是奉獻人類的偉大領袖、思想家或藝術、科學等,也有生命本身就體現了正確的價值與信念,不管他的現實事功是大是小,是普遍為社會所周知或只在親友圈裏。體現正確價值,才是生命真正的成就。
對於伊瑩,她三十六年生命所體現的始終是「熱切單純」、「給予他人愛」。
人總是喜生、畏死,不知死有重於泰山之意,找到意義,死有如泰山之莊嚴;找不到意義,死如鴻毛般的須臾。
我個人在五十歲前後有過兩次大車禍,但幾乎都毫髮無傷。當時半百的我面對死亡恐懼,引導我深刻理解生命真正的意涵,以一個佛教徒而言,對輪迴始終半信半疑其實是有愧的。
在我讀過克里斯那穆提對於死亡的見解,反覆思索之後,對於死亡逐漸開懷,內心不再有恐懼。特別是在五十四歲那一年,我完成了博士論文《利他到覺悟——證嚴上人的利他思想與實踐》,其中我寫到印順導師《菩薩心行紀要》中的一句話:「菩薩常在生死中度化眾生;菩薩度化眾生,常在生死中。」這句話給我莫大的啟發,那是情感的啟發與洞見。我覺得無限歡喜,突然間認知生命應該在未來的世界當中,不斷地奉獻給這個世間,如同證嚴上人不斷鼓勵慈濟人乘願再來,不斷利益人群,在利他中度己。
那一刻,我對死亡放下了!那種覺知不是理性的,是一種情感覺知,覺知生命不會只在這一刻,生命也不會只在那一刻,而是在一個歷史的長河中不斷流轉,生生世世抱持奉獻眾生的心,就不是被迫輪迴,就是乘願再來人間的無窮願力。這願力讓我心中對於死亡的恐懼從此釋懷,從此放開。
孔子有云:「朝聞道夕死可矣。」證嚴上人也說:「為法忘軀。」為自我的求法、行法,也為度化他人得此法,利他度己,生生世世,來回不已。
莊子所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的生命如朝菌一樣短暫,面對宇宙的大生命,我們的存在根本微不足道,然而這短暫的存在卻含融著永恆的價值與意義。
那個價值與意義就是「自我通向大我」的大愛,伊瑩的故事給了我們這個答案。為什麼她的離開讓我們感到不捨,在於她在如此富裕美好的家庭生活中,更懂得無私地付出,更知道用大愛來看待一切。
所以任何被凡夫心所認知的「不幸」,其實都只是「因」,而不是不幸。
當我們用大愛來看待伊瑩,就知道伊瑩的一生是如此的有趣、豐富多彩。不同的情感,不同的人會用不同的方式來看待伊瑩的離去,但不管是任何一種情感,對她總是帶著深刻的懷念,這就是伊瑩的影響力之所在。對她的父母──寬博師兄與憶慧師姊,她的弟弟──緯霖與緯恩來說,伊瑩她充滿愛的一生,甚至她的存在就是家庭中心。
Grace也是朋友圈中的核心,因為她代表的就是那分「純淨、無私、利他的大愛」,讓我們用這樣的心情來感念Grace,祝福Grace。相信伊瑩現在已在新生中,一樣保守內心的「無私、慈悲與大愛」,也會在未來繼續擔起慈濟志業,無私地利益天下苦難的眾生。
依然愛著、懷念著伊瑩的我們,請放開心中想要抓住月光的那雙手吧!我們自然握不住月光,但她巡愛人間的旅程正在「他方之地」繼續著,依然不懈地照亮那些仍活在幽暗的人們。
(本文作者為慈濟人文志業發展處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