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虛空傳來的聲音:讀瀧口悠生《未死之人》
黃崇凱(小說家)
我時常想起二○一八年在美國愛荷華駐村近三個月間,跟亞美尼亞小說家Aram Pachyan、日本小說家瀧口悠生一起晃蕩的時光(有時加上立陶宛詩人Aušra Kaziliūnaitė、蒙古詩人Bayasgalan Batsuuri、香港詩人周漢輝等)。我們在旅館交誼廳、酒吧、咖啡店、餐館或在結伴走往郊區墓園的路上,天南地北聊,好像久別重逢的朋友,即使有語言隔閡,我們似乎都能掌握彼此的意思。
駐村期間,為了省錢,我借來電動理髮器,約在Aram房間集合,我們三人互相推了大平頭。接著小偷似的,捲起鋪在地上的床單,一同到河邊抖掉剪下的頭髮,再一起到大學城那家臺灣人開的日式臺味餐館用餐。我常跟他們聊天,讀過這兩位小說家的部分英譯作品,有時也好奇如果以中文閱讀他們會是什麼感覺。
瀧口悠生拿過芥川賞這件事,起初是駐村作家間的話題。一來是日本文化傳播甚廣,二來是這個文學獎世界知名。有次,瀧口又被問到芥川賞的事,他說:「這個獎是有名,但沒那麼重要。」(It’s famous, but not so important.)結果大家開玩笑說,世上所有作家都可以拿「有名」與否和「重要」與否分成四類。他後來跟我說,芥川賞其實是新人獎項,真的沒有大家以為的那麼重要。但他也說,日本還有很多其他重要的文學獎,可是卻只有一年頒發兩次的芥川賞受到媒體大肆報導。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想知道這個年紀與我相仿的日本同行,到底寫了怎樣的作品。
沒想到兩年後我就讀到中譯本了。(可見有芥川賞加持還是滿夠力的)
瀧口悠生這部小說的梗概,或許可以這麼寫:服部一家的老先生過世後,家族守夜那晚發生的事。
看似平凡無奇的葬禮前夜,正是小說的奇特之處。
我最早接觸這部小說的印象,來自愛荷華大學Kendall Heitzman教授的英譯選文。英文標題The Unceasing並不直接轉譯日文,而是從小說整體氛圍提煉出的意象:持續不斷、連綿不絕。小說從一個無有何所在發出聲音,從反覆拍岸、逐漸減弱的情緒波浪寫起。乍看第三人稱的俯瞰視角,娓娓訴說這一家族的形形色色。但隨著字句推移,俯瞰的角度不斷下降,有時飄浮半空中,在場旁聽那般,聽見那些說話的人說了什麼。隨即跳開,在接連登場的親友之間游移,浮光掠影擷取二十多人的生命片段,密度極高地壓縮、收納在如此有限篇幅。
小說沒有一個可供辨識、投射的主角,而是在浪濤般湧來的敘述聲音中,讓每個人輪番現身。有時是高於所有個體的聲音,有時是多聲道分歧的聲音。這些不同層次的聲響,浮游在差異的記憶之海交織迴響,或強或弱,不斷往復。我猜,如果作者願意的話,這部小說也可寫成比現在多兩倍、三倍的篇幅,但他最終收束在一個採集了人聲、樂器、物質碰撞與摩擦的錄音中。
但凡愈是書寫普通人皆有的日常經驗,愈是難以從中翻出新意。也因此,讀者更容易藉由常識來測量作品的新意。小說寫葬禮,卻把焦點放在葬禮前的守夜,透過在場的親人帶出不在場的親人,顯影出彼此間的親緣羈絆。小說滿是種種情緒,卻幾乎沒有一個人在認真哀悼。不同年齡、性別的親人懷著不同煩惱相遇,伴隨陌生與熟悉,在互動中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接著又將是別離。也許等下一個人誕生、結合或死去,大家才又相聚一刻。在系譜最靠近的血脈或親子關係中,彷彿沒有誰可以真的懂誰。
小說真正指向的,不僅是故人與親族間的連結,而是時間與記憶。我們如何觀看過去?我們為何記得某些人與事,而不是另一些人與事?我們又如何面對模糊、錯誤和差別的記憶?不記得的事情往往比記得的事情更神祕?小說設置不到一個晚上的物理時間流動,透過人物各自意識的時間流,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匯集成一幅潺潺流動的內在風景。小說創造出一種類似沉浸在河流裡的冰涼感。大部分時候,那敘述聲音冷靜平淡,甚或帶些促狹玩笑,隔著距離在觀看這一切的發生。有點像是故人死後的魂魄,遊蕩在守夜現場,旁觀那些他繁衍的後代子孫接著要怎麼帶著關於故人的記憶,前往之後的未來。一如故人從前也是承繼了前人的記憶,有意無意把若干情思、執念擲向人世間遭遇的一切。所以小說的綿延不斷有著雙重意義:一是親友大隊接力賽般延展各種飄渺的故事,一是人類透過繁殖將自我的存在意識不停延續下去。
小說寫了好些個性格鮮明的角色,宛如你我周遭認識的哪個親友。其中有個缺席的不肖子孫,他的一生就是在給家人添麻煩,就連兩個年幼的兒子也丟給父母親照顧,自己人間蒸發。這個賴皮的傢伙以他的不在場,出席在齊聚一堂的親友口中,有如臆測或流言那樣活著。這個雖生猶死的子嗣,恰好跟死去的故人形成對照,像是插入了一段不和諧的變奏。但說也奇怪,這個下落不明好幾年的人,像個疙瘩或腫瘤,梗在小說中間,難以忽視,甚至令人不禁好奇這人到底在哪裡?會不會突然現身葬禮?而他又該怎麼面對那些尷尬、難堪的親子關係?
小說還有個非典型繭居族青年,在他稱為外公的故人死前九年,主動搬去同住。這個青年像是沒有被規格化生產的零件,卡不進名為社會的巨大機械,但也不做惡使壞,只是靜靜浪費自己。身邊的家人似乎都不理解他,而他也不尋求被理解,住進外公家屋旁倉庫改建的組合屋,默默一起生活。在這看似庸常的家族,親人言談間把所有子孫分成「成材」與「不成材」兩組。「成材」組簡單易懂,「不成才」組反而帶著未知難明的意味,就像不肖子和繭居青年身邊圍繞著許多問號。
我曾聽瀧口悠生說,還沒成為小說家之前,有段時間在老舊遊樂園工作。他做的不外乎是操作遊樂設施,在園區商店賣冰淇淋或可麗餅給遊客。平常時候很清閒,他有大量時間跟小孩、流浪漢聊天。那陣子是他從大學輟學後,想著要寫點東西卻還沒真正開始的飄浮期。
他後來另找了一份正職,邊工作邊試著寫作、投稿,二○一一年獲得新潮新人獎出道。但他仍維持著工作和寫作兩頭燒,直到二○一五年。那個決定辭職的時間點,是他跟妻子看完美國傳奇吉他手John Fahey紀錄片的回家路上。吉他手晚年流轉廉價旅店的潦倒生活,不知快樂與否,但始終彈著吉他直到生命終點。這促使瀧口下定決心專職寫作。
回想起我在愛荷華跟瀧口的多次閒聊,或許他能那麼妥切描繪那些被社會排除的零餘者不是偶然。他在高中畢業後並未接著升學,而是懷著模模糊糊想寫點東西的心情(但他其實沒真的寫出什麼),不明所以讀著大量書籍,做著生活過得去的打工,直到二十三歲才上大學。據他說,主要是因為有些書和理論靠自己實在讀不懂,想想還是去讀個大學。結果比大多同學年長的他,在大學沒交到什麼朋友,讀了三年也覺得夠了,就自動輟學(順帶一提:那所大學是早稻田大學)。他自己就是個不按社會常規運轉的人。
瀧口的寫作跟聲音有著奇妙因緣。他獲得新潮新人獎的小說叫做〈樂器〉。他辭職當年,曾以〈吉米.罕醉克斯體驗樂隊〉入圍芥川賞。二○一六年拿下芥川賞的《未死之人》則是一場多聲道交響的聲音演出。我記得,他在愛荷華大學舉辦的小型朗讀會上說,其實在寫《未死之人》時,他無法確定那個說話的聲音從哪裡來、是男是女、年老或年輕、又是個怎樣的聲音。他只是跟隨著那個聲音寫下小說。現場帶領英日雙語朗讀的老師則說,在翻譯的時候,譯者必須選擇一個敘事聲音,不然無法確定整篇小說的基礎調性。所以瀧口是在與英譯者交流才意識到,原來那個說話的聲音可能是死去的老人。
閱讀中譯本,我不斷想起那時關於敘述聲音的討論。整部小說讀下來,包含可視為相關連作的短篇〈夜曲〉,確實有著瀧口說的那飄浮在半空中的聲音。這個並不強烈的敘述聲音,既非一般的第三人稱觀點,也非作者旁白配音,而是離地三公分似的,從虛空中傳來的聲音。這些聲音或許不那麼確定,帶著些許曖昧不明,卻可能捕捉了現實生活的許多變異。
瀧口在二○一九年來了一趟臺灣,我陪他一起參訪高雄橋頭糖廠。他出生在東京外海的八丈島,聽說那裡以前也種過甘蔗。我們在沒幾個遊客的偌大園區走來走去,順著煉製蔗糖流程的廢置設備看了一輪,靠著殘破英語斷續聊天。但我想,他應該也在糖廠裡聽到了什麼聲音。而那些聲音會讓他再寫下什麼小說,我無比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