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現在,也許是我們離《美麗新世界》最近的時刻
楊勝博 科幻評論家、研究者
「歐威爾擔心我們會毀於自身所惡,赫胥黎害怕我們會毀於自身所愛。」─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
赫胥黎《美麗新世界》和歐威爾《一九八四》、薩米爾欽《我們》並稱三大經典反烏托邦小說,後世的反烏托邦作品如《華氏四五一度》乃至《飢餓遊戲》,其中的世界觀,大致不脫這些作品的範疇。
有趣的是,若將《美麗新世界》和《一九八四》兩相對照,我們會發現:如果說《一九八四》的未來社會,是透過嚴密監控、思想控制、情感壓抑加上氣化極刑,藉由施予痛苦讓人民服從的極權社會,那麼《美麗新世界》則是沒有監控、沒有極刑、解放情慾、消除血緣、家族等紛爭根源,藉由給予幸福糖衣讓人民服從的人造天堂。
赫胥黎創造了一個無憂無慮、所有人都能感到幸福的世界。在出生之前,所有人都被決定了未來,依照經修改篩選的胚胎素質,建構了無可更動的固定階級,從小的教育灌輸,讓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的階級才是最幸福的一群。在這裡,沒有戰爭威脅、沒有家庭問題、沒有垃圾蚊蟲、也沒有任何人會衰老,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感官享受,滿足人們最原始的內在衝動。
即使有煩惱,來一片政府配給的迷幻藥劑「梭麻」就能解決,不快的情緒都會轉瞬而逝─如果不能,那就來兩片。
即便他們當中有人見識到新世界外的原始生活,卻對於充滿著痛苦與不確定的世界難以接受,一心想要回到美麗新世界。一如電影《駭客任務》的片段:一名角色明知在網路世界中的生活全是虛構之物,卻仍為了那口帶有虛擬香氣的數位牛排,選擇背叛了自己的人類夥伴。
他的選擇不難理解,既然有更容易獲得幸福的方法,為何需要和全世界對抗?面對痛苦和顯而易見的高壓統治,人們的反抗情緒自然因此高漲,面對原始慾望能輕易獲得滿足的社會,反抗的意願可能蕩然無存。
一如現在,智慧型手機的普及,讓人們更加容易獲得滿足,因為所有的娛樂都變得如此輕薄,無論是臉書或是抖音上的影片,使用者滑動手指,就能輕易在影片和影片之間游移,一路滑動總會看到感興趣的影片,輕鬆獲得簡單的快樂。
然而,所有的瀏覽內容、購物選擇與觀影偏好,都變成了商品本身,讓能夠取得數據的企業有了操控世界的本錢。一如布特妮.凱瑟在《操弄》一書的分析,人民的意志如此輕易地被鼓吹動搖,藉由針對使用者偏好,製作投其所好的廣告文宣,潛移默化或是喚醒他們內心的優越與恐懼感,甚至讓人們相信這是自己的選擇,自己的想法,從未被他人所動,從而改變了選舉的結果。
選擇推廣對社會更有利的政策,遠不如鼓動人們內心深處的歧視與偏見更受歡迎。許多仍待解決的人權問題、汙染議題的報導,對大眾來說,也遠不如一則動物趣味影片來得重要。因為,沒有痛苦、沒有煩惱、只有歡樂的美麗新世界,遠比所謂自由世界更讓人嚮往─也許,現在是我們離《美麗新世界》最近的時刻。
那也是讓我們在這個年代,重新閱讀《美麗新世界》的最好理由。
譯後記
在這個年代,我們怎麼靠近這本小說
唐澄暐
一九八六年出版的《漢聲小百科》在以「未來」為主題的十二月中,連續花了兩天的篇幅,讓小百科帶著阿明和阿桃遊覽未來世界。他們先是以巨人的角度掃描從海底到地下再到地表的種種新科技,接著又化為常人大小,飛進未來的日常生活。在那個被巨大玻璃罩包住的城市裡,無人公車只要按個鈕就會在預期時間內抵達,上課不管算數畫圖都是一人一台電腦,晚飯只要按個鈕就可以從中央廚房直接送上餐桌(而且真的從餐桌中央浮出來),那種光滑貼身的未來衣服只要黏一下就可以直接穿上身,不要的衣服還能直接溶掉。
再把時間往前調一些,來到曾經是一代人童年夢靨的《瀛寰搜奇》。在那些靈異照片、牆上鬼臉、人體自燃的恐怖祕聞之後,這本書其實也描繪了一個「更老」的未來:大城市可以打造幾十公里的自動步道來解除交通擁塞,而核能則是無所不能,可以應用在各種從大到小、從居家到工作的生活機能中。
從人察覺到明日不再與今日相似的那一刻起,未來世界的想像就這樣一個接一個浮現,但真實抵達的未來卻也再三戳破那些想像。核能汽車之類的奇想,在核電廠風險逐漸曝露後就沒人再提,倒是無人公車和全電腦教室仍在努力發展中;但因為沒有網路概念,即便它們確實有幾分成了真,也還是帶著一股過時的味道。
這些想像在往未來前進的某個點上和現實錯了開來,而走上一條死路,成為了某種離奇的生物化石;雖然有一部分精準預告了我們當前面對的,但整體來說,它仍是處在它自身年代的生物,不管它想說的是多遙遠以後的故事,也終究擺脫不了它誕生時的氣氛。
在翻譯《美麗新世界》時,我便是把它當成這樣的古生物化石在端詳著。即便它確實點出了我們當下沉溺且畏懼的、那種操控下的機械幸福感,但本質上它仍是一部在一九三〇年代就完成的小說,通往一個從那時開始便與現實平行的未來。那會是個什麼樣的未來呢?科技會以當時的模樣前進,但有些新東西卻永遠不會出現,就像是飛機再怎麼先進也仍轉著螺旋槳,而不會有噴射引擎那樣。
翻譯時我沉浸的就是這樣的世界,一個既舊且新,而帶著某種虛假的世界,就好像只是《瀛寰搜奇》上一張印刷粗糙而帶著未知恐懼的黑白照片。雖然翻譯不能像寫小說一樣盡情把想像世界描繪出來,但我還是盡可能讓自己保持在這樣的想像中去翻譯,和小說保持著一種略為畏懼而又略帶好奇的距離,但又得讓文字描繪的景色帶有一點生冷觸感(比如說「人件經理」)。在可能的範圍內,我盡量試著讓那些小說獨創的科技發明帶有一點陳舊味道,不過我相信光是小說本身的安排,就足以讓讀者看出這一點─而我著實期待讀者也能沉浸在這種不合時宜的古怪氛圍中。
不過在角色對話方面,我倒是試著貼近當下口語,避免翻出太漂亮的對白。我希望能呈現角色習於那一套生活而自然產生的對話,像平日一樣抱怨、像平日一樣接受所處的世界,即便那世界為了集體的幸福已經奪走太多人性。比較有趣的是牽涉到讚美和咒罵的部分;因為這世界雖然早已禁絕宗教,卻又把福特推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同時父母親情又被當成下流骯髒之事,於是在翻譯讚美、咒罵這兩種不時就遇到上帝和父母的用詞上都要特別小心,也得創造一些符合這情境的用語,比如說「喔,你他福特的!」等等。
但這終究會是徒勞之舉吧?就像那些被現在戳破的未來想像一樣,我想像著某個時代而完成的翻譯,終究也擺脫不了我當下的思維、我所處時代的語境,而那總有一天會冒出我並沒有要追求的古早味。但也就像《瀛寰搜奇》或《漢聲小百科》一樣,它們想像的未來是沒到來,但我們卻能從中得知那時候的人們如何想像,也就能看見它們。《美麗新世界》是一本經典小說,終究會有因應新時代的翻譯;我的用詞到那時應該已經不中用了,但或許還能給那時候的讀者感受一下這名譯者、這個年代是怎麼靠近這本小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