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洞悉權力.看見力量
《觀看權力的方式—改變社會的21世紀藝術行動指南(Seeing Power : Art and Activism in the 21st Century)》主要探討藝術與行動主義之異同,試圖解析日趨緊密的二者之間的相關議題,如何在日常生活之中實踐與促成改變。
全球反抗運動年代
這本書的英文版出版於2015年,這是全球金融海嘯大震盪之後,各地反思資本主義與反抗運動狼煙四起的時期,從民主運動的「阿拉伯之春」(二〇一一),反對抗議世界財富掌握在1%人手中的「佔領華爾街」(二〇一一),到抵抗城市私有化、士紳化的「「佔領蓋齊公園運動」」(二〇一三)。約在同時,東亞地區也發生諸多空間抗爭與空間生成的案例,可視之為全球共振與影響。台灣在那段時間持續演練各式議題的抗爭,從反媒體壟斷、反國光石化、反核、反都更等,二〇一四年的「318太陽花學生運動」成為這股公民運動的高潮,也成就討論藝術與行動主義的最佳案例,是否提名318運動為台新獎年度最佳藝術展演一事,在當年成為討論焦點。
在此全球抗爭的脈絡之下,本書作者納托.湯普森(Nato Thompson)自身長期的策展實踐豐富此書的論述。湯普森2001-2007年任職於美國麻薩諸塞州當代藝術館(Massachusetts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以展覽《干預主義者(Interventionists)》(二〇〇四)凸顯長久處於邊緣的藝術與行動主義。二〇〇七年至二〇一九年他是「創意時代(Creative Time)」的策展人,此一機構成立於八十年代,以紐約市的日常生活與公共空間為展場,協助藝術家實現城市空間的夢想計畫,創造諸多膾炙人口的精彩案例。在他任職的十多年間可以看到「創意時代」藝術計畫的轉變:從特定場域(site-specific)轉向特定脈絡(context-specific)、特殊社群(community-specific),組織大量社會參與式藝術(socially-engaged art)以及藝術行動(art and activist)計畫,並進行全球串連與巡迴展*。這些長期的藝術實踐與第一線的工作經歷,將實務轉換為自省反思,讓本書具有實踐者視野,提供理解藝術與行動主義的基礎。
觀看權力
本書英文主標題為Seeing Power。Seeing有「看到」、「看見」、「看穿」、「洞悉」、「透視」、「理解」之意義,這些不同層次的Seeing鋪呈於章節之中,循序漸進,一一揭示隱藏於日常生活角落的權力、關係網絡以及社會結構。Power除了「權力」,也具有「力量」的意義,看見藝術力量之所在也是本書的貢獻。
從四、五〇年代阿多諾所批判的「文化工業(Culture Industry)」起始,接續著「文化產業(Cultural Industries)」,九十年代末的「創意產業(Creative Industry)」,到二〇〇八年金融海嘯之後的年代,全球資訊經濟運作模式大幅改變,成為一個文化生產的世界。一方面,藝術文化工作者以創意抵抗資本主義的鯨吞蠶食;但另一方面,藝術文化的創造成為資本主義系統的靈感,轉身成為消費商品。例如,綠色環保概念變成高價的有機食物市場、另類餐廳;仕紳化發生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反客為主,驅逐在地者。因此,面對如此混淆的時代,本書的關鍵任務為「闡述在今日什麼才算是真正的反抗或行動主義」,進而區辨藝術與行動主義之間的諸多競合。
區辨「社會美學」與「戰術媒介」
九〇年代以來「社會美學」與「戰術媒介」是兩股突出的藝術實踐,影響近期對於政治社會之思考。「社會美學」強調「人」的重要性,將藝術作為編織人際關係的媒介,啟動社會性作為藝術實踐。其理論基礎例如四、五〇年代的德國藝術家約瑟夫・博伊斯(Josphe Beuys)的「社會雕塑」、九〇年代藝評家尼可拉・布希歐(Nicolas Bouriaud)提出的「關係美學」,後續克萊兒.畢莎普(Claire Bishop)的「社會轉向(social turn)」以及對關係美學的批判,提出「對抗主義(Antagonism)」、美國藝術家蘇珊.雷西(Suzanne Lacy)的「新類型公共藝術」等。
「戰術媒介」則將藝術作為擾亂權力的工具,採取游擊式、干預、介入方案來行動。他們將世界視為複雜的權力場域,要求透過行動改變現狀。其參照如六〇年的國際情境主義(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文化反堵(Culture Jamming)等。「社會美學」與「戰術媒介」即是「藝術」與「行動主義」這兩個脈絡。然而,面對日益奇觀化的文化資本社會,原為不同脈絡的兩者在某些狀況之下重疊與混淆,因此需要重新校準。
是藝術計劃,抑或行動主義?
《就是這樣:開講伊拉克(It is What it is: Conversation about Iraq)》是二〇〇九年「創意年代」委託英國藝術家傑瑞米.戴勒(Jeremy Deller)計畫,這是一個介於「藝術」與「行動主義」之間的案例,也展現兩者被認知限制的困境。藝術家將一輛於伊拉克戰爭爆炸攻擊之中毀壞的車體運至美國,在美國州際公路上沿途展示,並與人對話。「毀壞」是戰爭的證據,毀壞的車體則是某種視覺引誘,誘使人發表意見。藝術家安排一位伊拉克戰爭退伍軍人、一位伊拉克難民,參與全程的計畫,在不同地點再加入不同視角者,進行討論。透過對話,讓參與者不再僅聚焦於戰爭是非對錯的議題,而是對戰爭展開更細緻的思考與討論。
然而,《就是這樣:開講伊拉克》是一個藝術計劃,抑或是行動主義的政治主張?又該如何區分藝術與行動主義?作者指出「藝術」之所以為藝術,具有脫離常規、令人困惑、曖昧、模糊等特質,這些特質可以創造空間,讓藝術家與觀者在此空間之中擁有詮釋的自由。「行動主義」與之相反,它需要明確的目標、步驟、方法、行動,讓政治訴求得以達成。然而,行動主義這種明確的特質在藝術工作者的眼裡卻是某種缺憾,可能會陷入太過「道德說教」的窠臼,也可能太過「平淡無奇」以至於無法引發興趣。由此可看到「藝術」與「行動主義」處於兩個完全不同的陣營,各有其既定的想像與重視的特質,具有本質上的矛盾。
從藝術世界的視角出發,《就是這樣:開講伊拉克》如何被看待?《紐約時報》藝評對此計畫不以為然,批評此計畫欠缺藝術質地,認為「這件作品就是一個教育計畫,把它稱為藝術,就是妄稱它是別的東西」。然而,在光譜的另一端,對於藝術行動者而言,這個計畫太過模糊、隱晦,他們也不能認同,批評這件計畫:「面對悲慘的政治現實,挑起有關戰爭的對話似乎是種安逸的奢侈」,以及認為「開放式的討論讓人感到便宜行事,脫離這個行動勢在必行的當下現實」。換言之,這個計畫既不被藝術界所認可,也不屬於行動主義。
即使如此,這個介於藝術與行動主義之間的計畫有其特殊意義與價值,一方面,此計畫直接與伊拉克戰爭連結,具有反省戰爭的積極意義,另一方面,透過藝術所擁有曖昧不明的特質,藉由模糊的意圖取得政治協商空間,同時也給予藝術家與參與者觀看、理解、詮釋的自由,避免陷入戰爭既有的敘述,進而開啟多層次的認識。總言之,這個計畫透過特定情境、特殊脈絡,生產意義,讓這個結合「藝術」與「行動主義」的「藝術行動」創造獨一無二的效應。
洞悉權力.看見力量
藝術家陳佩之(Paul Chan)接受二〇〇六年「創意年代」的委託計畫,他拜訪當時遭受颶風摧毀的紐奧良地區,決定在該地區重現劇作家山謬・貝特克(Samuel Beckett)的經典之作《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這個計畫也受到一九九三年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當年炸彈轟炸波士尼亞薩拉耶佛的街道所執導的「等待果陀」所啟發。然而,面對災難,藝術能做些什麼?桑塔格計畫的動力是「不願只當個悲劇的目擊者,旁觀他人痛苦」。對陳佩之而言,不能只是個旁觀者,他避免只是為做藝術計畫,相反地,他想創造出可以實際減輕颶風受難者痛苦的計畫。
陳佩之的「等待果陀」不是去製作一齣戲劇,更重要的是透過這個過程激發社群的活力。他首先遊走於紐奧良地區不同種族、鄰里、團體之間,組織百場「認識大家」的集會,提供面對面認識彼此、共同討論、協商合作的機會。接下來,在共識之下,展開實踐行動、改變現狀。作者認為此計畫成功的關鍵是市民可以看穿災難觀光心態之下的媒體報導、政客承諾等,察覺在地權力關係結構,並認知社群的異質性,讓參與者培養一種洞悉權力的能力。這樣的做法與直接空降到紐奧良的劇場製作完全不同,後者僅是生產一齣戲劇,而前者卻是真實的在地社群動員合作經驗,可成為當地永續存留的人際資產,這便是藝術行動的價值所在。
創造具有改變力的空間
本書最後一部分探討空間的生成。藝術界常談到的空間多為「替代空間(alternative space)」,指涉主流之外的非營利空間,但其經營與運作模式仍與主流相似。行動主義者所認知的空間則為無政府主義書店、工會、占領的空屋、公社等。這兩種空間面對不同社群,處於平行世界,並無交流。然而,作者認為要改變文化資本主義所形塑的價值,「生成空間」這件事變得非常重要。
不侷限於某種領域或功能,而是將自己視為具有不斷延展潛能,透過空間創造出一種新的社群意識,讓空間中的聚會、討論、行動,持續進行,空間成為「夢想生成的機器」。再透過橫向連結,聚合諸眾力量,使人們感受到擁有改變的能力。這是一種「做的政治(a politics of doing)」。「占領空間」則是另一種改變既定規則的策略,占領華爾街正是透過空間占領,切斷此空間原擁有的社會政治經濟脈絡,開啟新的可能。將「空間」視為改變的契機正是本書的論點與呼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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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〇年代的前半段是樂觀抗爭的時代,二〇一六年至今則是劇烈變動、充滿不確定性的時刻,從川普當選美國總統、英國脫歐、各地民粹主義興起等,再到COVID-19全球疫情的邊界關閉,曾經開放的世界縮減封閉。也許在這個鬱悶的當下,需要重新審視我們所處的世界,理解這個世界的生成,看見權力如何掌控,同時也看見潛在改變力量在某處升起。
文/呂佩怡(國立臺北教育大學當代藝術評論與策展碩士全英文學程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