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林又話

本書所收評書論藝憶人之作皆為首次結集出版，原發表于香港等地各種報刊，很具獨特的知識性、欣賞性及史料參考價值。


書摘（P3-4）︰
最近半個多月我翻天倒地，總算把小小書房整理一過了。我這個窮書生，正如我的妻子所說的，家無一分存款，只有一些破書。為了這些破書，我先前住在潘家，連一張床也沒有。照有些朋友的想法，我有這麼一批書，總該有些書架吧?我卻沒一只書架，無論藤的、竹的或是木板的，有的只是近百只隻果箱、乳粉箱，這種箱子，便宜的八角錢一只，貴的一元二角一只。有一回，一位朋友送了我兩只大木箱，叫匠人改做一下，倒化了兩塊錢一只的工錢。這一萬多冊書，我就塞在這百來只箱子里。我把箱子當作積木似地堆了起來，或橫或豎，听我的安排，這就解決了問題。我一個人解決了兩個書室的全局，並不要任何人幫忙，這是我最得意之處。

病後，我下了決心，把日午晚報減少五分之三，這才把書房的秩序恢復過來。不過，我睜開眼看看，那四十七種刊物，還是定期性的洪水；我想再緊縮一下，把刊物減去五分之二，或許書房會得救了。我生平積的第一批破書，該有三萬多冊，都在“一‧二八”戰役連著近二十萬張索引卡毀掉了。第二批破書近二萬冊，大部分也在“八‧一三”戰役後散失，最珍貴的部分，都在金華家中被燒毀掉的。在港二十年存積的破書，這是第三批，敝帚自珍，真是萬金不換。可是，我住在天台石屋，可以“外戶而不閉”，誰也不會希罕我的藏書，甚至送給他們都不要呢!一我住在天台，白天還有人跡，一到晚上，只有我一個人，對著胡家白塔，寂寞地過著。當年，林(靄民)社長總問我︰“怎麼一個人敢住下去?”我說︰“怕什麼?敢上天台來，我～定把他打下去!”林社長勸我不要打，讓他們拿點什麼去好了!哪知九年來，沒讓我獻一獻身手的機會!——假使，梁上君子真的要我的破書，我一定留他下來，請他喝酒，引他為平生知己呢!——一笑!

一位讀者問我︰。什麼是虛無主義?”我本來可舉出羅素的《懷疑論 集》。後來想想，還是找屠格涅夫的《父與子》的好。“尼古拉道︰‘虛無派?那麼，想來是從拉丁字“nihil“無”字來的了。這名字大約是表示一個、一個什麼都不承認的人。’保羅說︰‘不如說，一個什麼都不尊敬的人。’阿卡提說︰‘是一個完全用批評的眼光去對付一切的人。’”我有過兩種《父與子》，一種是耿濟之從俄文本譯出的，另一種是陳西瀅從英文重譯出來的；手邊這一本，正是陳譯的這一部。我記得這是商務本，一九三一年本，距今已三十五年了。這本書上，除了劃紅線、藍線以外，還有兩位朋友的批注，我已忘記了借看這小說的朋友是誰。一位在第十節上圈了兩圈，批上一語︰“最精彩的一章”；另一位在九十六、九十七頁上劃了藍線，批注道︰“這該是反動分子的最後一件法寶吧!”這兩位朋友的觀點，又多麼地不同。我呢，生平不容易接受別人的訓示，卻也不願意別人听我的訓示；我既不輕易相信，卻也不輕易懷疑。這便是虛無主義的基本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