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意識的真實問題:作為你的感覺是什麼?
洪裕宏 (陽明交通大學心智哲學研究所榮譽教授)
在1998年,哲學家查默斯(David Chalmers)和腦科學家科赫(Christof Koch)在一個學術會議上打賭,賭二十五年後,即2023年,大腦産生意識的機制會被發現。二十五年到了,在紐約大學召開的意識科學學會(ASSC)上,科赫認輸了,科學至今仍然無法解釋大腦如何産生意識。查默斯稱這個問題為困難問題 (The Hard Problem)。
目前科學界研究意識問題主要有三個進路:意識的神經關聯(Neural Correlates of Consciousness, NCC)、全腦工作空間理論(Global Neuronal Workspace Theory, GNWT)與困難問題。NCC通常透過腦造影如fMRI,去找出負責意識經驗的腦區;GNWT主要是處理功能性與結構性的問題。這兩種研究進路都無法處理困難問題,即大腦如何產生意識,以及意識到底是什麼的問題。塞斯同意NCC和GNWT無法解決意識的主觀性,也不能回應困難問題。他認為我們應該承認意識的主觀性,直接處理意識經驗的現象性 (phenomenology),也就是把困難問題的形上學部分先放下,用物理科學的方法去處理大腦如何產生意識的問題。塞斯稱這個新的研究進路「真實問題」(Real Problem)。
塞斯提出意識的預測編碼理論(Predictive Coding Model)來解釋意識經驗。在這裡意識經驗包括作為自我的經驗。「身為自己」(Being You)也是一種經驗。大腦是一部預測機器,它並非只是接收感覺訊號,而是不停地對外來的感覺刺激產生預測,預測外面的事物,如果與感覺訊號有出入,就修正預測。所以塞斯認為,我們的感覺知覺經驗並非由感覺刺激而來,而是我們先有一個預測,對外在世界有一個解讀,如果這個模型無助於我們的生存,我們的大腦就會根據外來的感覺訊號校正預測模型。所以意識經驗是由內而外的預測,而不是從感覺訊號去讀取世界;我們對世界的經驗是大腦主動建構的世界經驗。塞斯認為自我也是一種意識經驗,是大腦建構出來的預測模型。
因為我們對世界的經驗是大腦的主動建構,不是被動的知覺,所以事實上我們是活在一個大腦建構的世界中。而這個建構是控制在與世界有用的連結上,它不是隨機產生,而是建立在有利於生命的生存。所以我們可以説意識經驗是受控的幻覺(controlled hallucination )。
塞斯認為,因爲我們是具有肉身的獸類,我們對世界與對自我的經驗,都根植於肉身的本性,我們是野獸機器(beast machine)。至於電腦或機器人,不論多聰明,因為不具肉身,因此不會有意識。
塞斯這本書的對象是一般讀者,所以用詞比較簡單,使用科普的語言,很容易閲讀。但是這本書又具有相當的學術深度,不僅介紹了意識研究的晚近發展,也介紹了兩個他的原創貢獻:真實問題與意識的預測編碼模型。如果你只想讀一本關於意識的書,那麼讀塞斯這本絕對沒錯。我與塞斯相識多年,也曾訪問他任職的 Sussex 大學,參加他主辦的意識科學研究學會的年會,並應邀主持一場研討會。他是一個非常風趣又博聞的人,能夠有機會撰寫本書的推薦序,感覺萬分榮幸。
推薦序2
意識,就是睡著了或全身麻醉時消失,醒來時出現之不具形體的存在
謝仁俊 (陽明交通大學終身講座教授、陽明交通大學生物科技學系教授)
在意識研究領域中,意識科學家與意識哲學家必須面對三個不同層次的問題:簡單問題、真實問題和困難問題。解決這些問題需要區分意識的不同面向,並將其現象學特性(主觀第一人稱描述意識體驗是什麼樣的)映射到底層生物機制(客觀第三人稱的描述)。所謂的「簡單問題」涉及意識如何與大腦的物理過程相關,例如大腦如何處理訊息、產生感知和做出反應。「真實問題」則集中於探討意識背後的神經生物學機制,尋找及解釋意識產生的具體生物性過程。至於意識的「困難問題」,則由意識哲學家大衛•查默斯(David Chalmers)所提出,涉及某些腦部運作過程為什麼及如何會帶來主觀體驗,也就是這些腦部活動為何能產生感知、感覺和內在體驗,這是意識研究中最根本難解的問題。相較之下,前兩個問題聚焦於意識的功能、機制和生物學基礎,且側重於可量測的科學性分析,儘管這些問題複雜,但普遍認為可以透過科學方法來解答。
本書作者安尼爾•塞斯(Anil Seth),是一位對當代意識研究具有重大影響的意識科學家,聚焦在真實問題,提出了以「預測處理」(predictive processing)為核心的意識理論,認為大腦不僅被動接收外部信息,更是積極生成對這些信息的預測,並以之形成和調整對世界的知覺和認知。塞斯將大腦描述為一個「預測機器」,這一觀點有助於解釋我們的感知和認知為何能如此靈活順暢。傳統感知理論將大腦處理感官訊息視為一個從下而上(bottom-up)的過程,從感官接收器(如視網膜)接收信號,逐步進行更複雜和抽象的處理。然而,預測處理理論提出了一種不同的觀點:認為大腦主要在處理實際感知與大腦預期之間的差異。在這一框架下,感知被視為由大腦的由上而下(top-down)的預測引導,並通過不斷更新這些預測來最小化預測錯誤。根據這一理論,意識被視為一種「預測誤差的感知」,當大腦無法有效減少這些誤差時,就會產生明顯的知覺體驗,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意識」。這一觀點表明,意識並非獨立實體,而是大腦訊息處理過程中的產物,這解釋了為什麼我們的意識經常變化,因為預測和誤差在不斷變化。
意識科學家在尋找意識的神經關聯(neural correlates of consciousness, NCCs),即與特定意識感知相關的神經活動和機制。這些研究通過腦電圖、腦磁圖和功能性磁共振造影等技術,來探索大腦活動的變化,以區分有意識和無意識的感知。這種腦造影的科研證實了大腦在接收感官信息時的預測性活動,也為幻覺和錯覺提供了新的解釋,認為這些現象可能源於大腦預測的失誤。塞斯的理論強調意識是一種由大腦創造的「控制的幻覺」,意味著我們對現實的感知是主觀建構的,而非客觀存在的。這一觀點對心理療法,尤其是在處理精神分裂症或幻肢痛等錯覺和幻覺問題上,提供了新的視角。
塞斯強調,意識不僅是大腦內部運作的產物,更與身體和外部世界緊密相連。他的「實體主義」觀點認為身體的狀態及與外界的互動對意識體驗有深刻影響。大腦基於預測性處理,模擬我們內在的身體狀態,協助我們區分自我與非自我。這種「自我」有多個層面:包括有肉體的自我、有觀點的自我、意志自我、敘事自我和社會自我,這些層面通常融合為一個統一的整體。但腦科學實驗和神經心理學研究顯示,大腦是不停地積極生成和協調這些多樣化的自我體驗。這解釋了為何在不同情境中我們的自我感覺會變化。我們的身體體驗也是一種「受控的幻覺」,大腦根據信念和感官數據對身體狀態做出「最佳猜測」。這種體驗,依賴於大腦對身體相關感官信號的預測,包括內感覺和本體感知以及一般感官所傳送的信息,這與笛卡爾(René Descartes)將心靈與身體分離的觀點相反。現代意識科學觀點認為我們的意識體驗是具身的(embodied,又譯體現的),依賴於對複雜生理現象的預測感知與控制。
塞斯的理論提供了對「自我意識」問題的生物學解釋,挑戰了我們的感知是直接反映世界的傳統觀點。相反地,塞斯認為我們所經歷的現實,是一個複雜的、由大腦生成、也深受我們的期望和先前知識經驗的影響。塞斯的理論引領意識研究的科學論述,但也遭遇多方面的批評。有些學者認為這一理論過於依賴神經科學模型,忽略了心理學和哲學的貢獻,因為單從腦部活動來解釋意識,無法完全涵蓋意識現象的多樣性。此外,塞斯的理論在處理意識的本質問題上存在著局限,特別是在解釋主觀體驗產生的「困難問題」方面無法有新的突破性進路。其理論中的某些假設缺乏實證支持,且核心概念如「受控的幻覺」在定義和實驗操作上存在模糊性,加大了理論檢驗的難度。此外,在解釋一些特定的變異意識(altered consciousness)狀態與經驗時,如多重人格,其理論則力有未逮,未能全面覆蓋意識經驗的多樣性,其中也包括個人多年觀察與研究的靈附現象與非常特殊的「J氏靈療」。
科學理論,特別是意識科學,都必須經歷不斷的修正與持續的演進。我們的大腦神經連結顯示出高度複雜的高維幾何拓撲結構,並根據數學模型在高維度中進行訊息處理。然而,現有的意識腦科學理論尚未能納入這種複雜的訊息結構。隨著人工智慧、高速量子計算機與腦神經科技的進步,如腦機介面與「意識物聯網」的新概念,腦科學正在進入一個新階段,將處理如天文尺度般的巨量腦神經資訊,未來的意識科學理論將難以用現有的知識來理解與建構。此外,自然界所展示的當代科技所無法解釋的諸多意識變異的現象,如特異功能、靈附與神通現象等,更是提醒我們要敬畏和謙卑地對待生命和宇宙。
推薦序3
人類意識之謎
謝伯讓 (台灣大學心理學系教授)
人為什麼會有意識?它是如何產生?動物和胎兒有沒有意識?心靈與意識的本質又是什麼?數千年來有許多偉大的哲學家和思想家,都想要解開心靈與意識之謎,然而直至今日,仍是眾說紛紜且毫無頭緒。
例如17世紀的法國哲學家笛卡爾(René Descartes)就主張「心物二元論」。笛卡爾曾說過「我思故我在」這句名言。他認為,有一個絕對可靠、完全無法質疑的第一真理,就是:我無法懷疑「自己的心靈正在懷疑」。除了這個第一真理不可懷疑以外,其他所有事情皆可懷疑,也就是說,我可懷疑「包括身體在內的一切外在事物」是否存在。而由於我不能懷疑心靈存在,但是我可以懷疑身體存在,所以笛卡爾推論,心靈不等於身體。
一元論中的唯心論和物理論
相對於二元論的,是一元論的主張。一元論認為,世界的根本構成並非來自「物理」和「非物理」的二元存在,而是由單一特性所組成。在這種觀點下,「唯物論」認為世界的本質是物理性質,而「唯心論」則主張世界的本質是心靈。
唯心論的代表人物,是18世紀的哲學家柏克萊(George Berkeley),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UC Berkeley)就是以他為名。柏克萊認為,整個世界都依賴心靈而存在。他曾說過:「存在即是被知覺。」意思是說,只有被心靈知覺到的事物才會存在。然而,柏克萊的觀點並非主流,因其與一般人的直觀相去甚遠。最令人懷疑的是,若僅有被心靈感知的事物存在,那麼當眼睛閉上時,眼前的景象豈不應該立即從現實中消失?這樣的情境令人難以接受,唯心論也因而飽受質疑。柏克萊對此的回應是:在眼睛閉上時,事物並不會消失,因為全知全能的上帝仍感知著這個世界;只要上帝持續感知,世界就持續存在。然而,這樣的論證方式依賴於上帝的存在,對於缺乏明確宗教信仰的人難以說服。加上近代科學的興起,一元論中的「唯心論」逐漸失去影響力。而一元論中的另一極端立場——「物理論」,則開始逐漸備受重視。
唯物論者的立場非常明確簡單,他們主張世界的本質是物理的,而心靈僅是大腦這個物理系統運作下的產物。從19世紀中期開始,科學家紛紛提出大腦與心靈之間的各種相關證據。例如特定腦區的損傷可導致特定心靈功能的異常,並且,直接刺激某些腦區,也能直接影響特定的認知功能等。正是這些實證,使得「物理論」(又稱「唯物論」)迅速崛起,成為當代主流的心靈理論。
意識研究逐漸獲得正視
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之下,現代科學家的意識研究取徑,也大多採用了物理論的假設。不過,這條意識科學之路上,還橫躺著一隻攔路虎:行爲主義。我在2000年左右正準備進入研究所探究意識時,其實仍能在心理學學術圈中見到行為主義的蹤跡。行為主義者主張,心理科學的範疇只能是那些可以被客觀觀察的行為。雖然在70年代的認知革命後,行為主義已逐漸式微,但是大多數的學者仍謹記著行為主義的教義。意識兩字就像是禁忌一般,始終不敢多提。
所幸有兩位重量級學者,在這個時期縱身躍入了意識研究領域,讓意識的科學研究進入了嶄新的一頁。這兩位學者就是克里克(Fransis Crick)以及艾德爾曼(Gerald Edelman)。
DNA雙螺旋結構發現者:克里克
克里克是大名鼎鼎的DNA雙螺旋結構發現者,在1962年獲得諾貝爾生醫獎後,隨即一頭鑽入他認為最重要的意識問題。克里克在1994年出版了《驚異的假說》一書,他以物理論的角度,強調意識經驗就只是神經活動的產物,別此無他。克里克這種「自然化」意識的做法,讓許多人開始逐漸放下意識的神祕性。意識的科學研究也因此被視為可行,並開始獲得正視。
克里克在社交上較不活躍,其門生也大多留在生物化學領域。但是他有一位長期合作者柯霍(Christoph Koch),他們兩人共同奠定了「意識之神經關聯」研究典範,對接下來的意識研究影響甚大。柯霍可說是當代意識科學研究領域中的頭號指標人物,他曾受到我之前的指導教授謝路德(Peter U. Tse)的邀請,去到我所就讀的達特茅斯學院進行兩週訪問,在這段時間內,我和他有很多互動,之後也有機會保持合作和聯繫。在意識研究領域,柯霍可能是影響我最深的一位科學家。
柯霍在意識研究上的貢獻,在於他和克里克一起提倡的「意識神經關聯」研究典範。現代的神經科學意識研究者,基本上都是採用他們的研究典範去找尋意識的神經關聯。除了在本書中可以看到此研究典範的影響,有興趣的讀者也可以在拙作《大腦簡史》與《為何三歲開始說謊》的後記中看到更深入的介紹。
意識理論家的催生者:艾德爾曼
另一位意識研究的領航者,就是和本書作者塞斯(Anil Seth)淵源甚深的艾德爾曼。艾德爾曼是1972年諾貝爾生醫獎得主,他因為發現抗體的結構與功能而獲獎。由於對大腦和意識的好奇,他很快就轉而投入腦與意識的相關研究。艾德爾曼認為,意識是一種生物現象,是大腦運作後的產物,他提出「神經達爾文主義」,主張用達爾文演化論的角度去看待意識的演化,在當時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艾德爾曼在當時孕育出了一大批傑出的第二代意識研究學者,例如提出「資訊整合理論」(integrated information theory)的托諾尼(Gulio Tononi)、提出「自由能量原則」(free energy principle)的弗利斯頓(Karl Friston)、以及英國的知名意識學者、本書作者塞斯等,都是艾德爾曼的得意門生。稱艾德爾曼為當代意識理論學者的催生人,一點都不為過。
至於本書作者塞斯,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2015年巴黎的科學意識研究年會上。塞斯的雙眼如銅鈴般炯炯有神,外型神似沒戴眼鏡的哈拉瑞(Yuval Harari,《人類大歷史》作者)。他說起話來自信沈穩,尤其是在談到意識相關的議題時,他總是會在認真傾聽後侃侃而談。關於塞斯的各項重要研究發現和思想,想必大家已經迫不及待,就讓他透過這本《身為自己》來親自告訴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