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關於小說,我的一流父親,偉大母親
在小說的寫作路上,我有一位父親,一位母親。
父親叫張大春。
二十四歲那一年,我從理工跳到文學。
開始寫作那幾年,我大量參加文學獎,小說家張大春幾乎年年擔任兩大報文學獎評審,當時的我幾乎是把他在評審會議裡頭提到的小說美學,當成神主牌來拜。
此外,張大春的小說,我也翻遍了,他有如孫悟空七十二變的奇技淫巧深深吸引了我,我被它們迷得神魂顛倒。
但令人困惑的是,張大春的小說美學和他的小說作品,有很大部分背道而馳。
後來我才理解,「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是一種理想,要做得到,必須再加個二十年。也就是「五十才立、六十不惑、七十知天命」;至於「耳順」要八十;「從心所欲,不踰矩」得要九十;幾乎要到死前那一天,才辦得到。
意思就是最欣賞的小說類型,你我都可以短暫模仿個幾篇,但無法一直堅持下去,人終究要回到自己的本質。
在小說的寫作路上,我有一位母親,一位父親。
母親叫李永平。
二十六歲那一年,我帶著一身叮叮鈴鈴的文學獎行頭,考上第一屆的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創英所)。
一直到進了創英所,我才知道自己的小說老師是李永平。
尷尬的是,我從沒讀過李永平的小說。
非常巧,那年他剛評審完《中國時報》、《聯合報》兩大文學獎,而我正好以〈迷藏〉一文獲得時報文學獎。
評審過程中,李永平一票也沒投給我,他不喜歡我作品裡的誇張、暴烈、急於向這個世界展示自己。
在小說的寫作路上,我有一位父親,一位母親。
父親叫張大春,母親叫李永平,他們兩個不對盤。
江湖傳言,李永平與張大春互看不順眼,曾經一言不合,當著眾人的面大打一架。
後來上課時,我們向李永平老師求證,江湖傳言是真的嗎?誰打贏了?
李永平笑著說,他們是狠狠打了一架沒錯,至於結果嘛……李永平說,我把張大春的西裝撕爛了,最後我賠了他一套西裝。
撕爛張大春的西裝,李永平的意思是……他贏了?
唉,那時的我們太年輕了,以致於忘了問最重要的問題:你們的美學爭執點在哪裡?是什麼樣的小說美學,讓你們想要狠狠的痛扁對方?
在小說的寫作路上,我有一位母親,一位父親。
母親叫李永平,不是傳統柔順的那種母親,而是以海明威的形象,永遠留在我的心中。
很巧的是,李永平第一堂小說課就是教海明威的〈印第安人部落〉(Indian Camp)。
故事梗概是少年尼克(Nick)跟著醫生父親到印第安部落,為即將生產的女人接生。分娩過程中,印第安女人痛苦哀號,而她的丈夫就躺在上鋪。印第安女人歷盡痛苦,好不容易生下小孩時,躺在上鋪的丈夫居然死了,他用剃刀把自己的喉嚨割開,自殺死了。
原本應該目睹生之喜悅的尼克,卻意外看到最暴烈的死亡。
尼克不懂為什麼男人要自殺?那時的我也不懂。
尼克問父親:「爸爸,他為什麼要自殺呢?」
「我不知道,尼克,我猜他是受不了。」
「爸爸,是不是有很多男人自殺呢?」
「沒有很多,尼克。」
「女人呢?多不多?」
「幾乎沒有。」
……
「爸爸,死很痛苦嗎?」
「不,不那麼痛苦。尼克,要看情形。」
小說最後是這麼寫的:
他們上了船,尼克坐在船尾,他的父親划著船,太陽剛從山的那邊升起。一條鱸魚躍出了水面,激起一圈水花。
尼克把手伸進水裡蕩著,在早晨的嚴寒中,他感到水的溫暖。
在清晨的湖上,他坐在由父親划著的小船船尾,確信自己永遠不會死。
少年尼克在同一天,看到生,也見到死。
當年的我不喜歡這篇小說,因為我完全無法理解尼克為什麼會說出「我確信自己永遠不會死」這樣的話。
在我心中,這是一篇缺乏內在邏輯的小說。
許多年後,我終於找到邏輯了。邏輯不在小說之內,而在小說之外。
海明威的父親是個窮醫生,母親則是富家千金。醫生父親的月收入是五十美金,而教授鋼琴和聲樂的母親,收入是父親的二十倍。
二十倍,正是這樣的背景,造成海明威的母親性格強硬,而父親個性軟弱。
個性軟弱的父親,在海明威二十九歲那一年,自殺身亡。
小說裡,尼克的父親是醫生,他看到了堅強生育的女人,同時看到了軟弱自殺的男人……〈印第安人部落〉根本就是海明威的半自傳故事。
少年尼克在故事結尾,沒頭沒尾的那句話,「我確信自己永遠不會死」,根本就是海明威用來提醒自己,不,是警告自己的:我絕不許自己像軟弱的父親一樣,我要強壯起來。於是海明威成了拳擊手、狩獵猛獸的獵人、主動到世界各地的戰場,多次受重傷,做盡一切最男子、最陽剛的事。
但海明威最後還是死了,像〈印第安人部落〉裡的男子,像他父親,自殺死了。
當年二十六歲的我沒見過生,也沒遇過死,對〈印第安人部落〉這篇小說完全無感。直到八年後,我陸陸續續生了三個小孩,看盡了生。
但我依然沒遇過死。
直到李永平老師過世前三天,我去淡水馬偕醫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用盡所有力氣,大口大口的呼氣,意識已經模糊了。
我在李永平老師耳畔,流著淚,像個當機的傻瓜,一遍又一遍的自我介紹。
我是許榮哲,非常感謝老師那些年……
我是許榮哲,我非常後悔那些年……
我是許榮哲,那些年……
老師一連三次挪動身子,努力往我的身邊靠,那時我突然浮現少年尼克的那句話,「我確信自己永遠不會死」。
躺在病床上的李永平老師,身子一直不自主的痙攣,那是我這輩子最接近死亡的時刻,但我卻相信他不會死,那只是顫抖,人人都會顫抖。
確信自己不會死的海明威,最後還是死了,李永平老師也是。
關於李永平老師生前,我最記得的是小說課時,我、王威智、施俊州三個混蛋老是沒寫作業,沒小說文本可討論。老師沒有任何責備,反而帶著我們到附近的野店喝酒。
喝著、喝著,大家都放鬆了。
老師、老師,說說你對張大春的評價?
李永平有點醉了,搖頭晃腦說,張大春是一流的小說家,但不會是偉大的小說家。
什麼意思?一流和偉大,有什麼差別?
李永平紅著一張臉說,因為張大春對他的小說人物沒有同情心。
同情心?同情心有那麼重要嗎?
李永平的意思是,工匠一輩子可以製作成千上萬個人偶,但母親一輩子只能生出幾個孩子。大部分的小說家是工匠,工匠的最高等級叫一流;但只有極少數的小說家是母親,母親才有資格配得上「偉大」這個詞。
小說當然是創作,但在偉大的小說家那裡,更接近生產。
我在小說父親張大春身上學到一流,在小說母親李永平身上認識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