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建築的大師──序《建築大師萊特》
台南藝術學院校長 漢寶德
毛羽小姐花了很多精神,翻譯了美國天才建築師萊特的傳記,囑我寫一篇序。我十分高興藉這個機會,讀了毛小姐流暢的譯文,使得我對這位向來為我所敬仰的大師,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在我讀書的年,建築界學習的對象是現代建築的四大師,其中一位大師就是萊特。因此他的作品是我在成大建築系讀書的時候,就再三翻讀,視為經典的。可是萊特在學校裡並不是最受歡迎的大師。四大師,三位是歐洲,只有他老先生是美國,可是美國的大學建築學院,都是三位歐洲大師的學理傳播者,唯有萊特沒有受到尊崇。
萊特事實上是被現代建築的學院派所排斥的。這使他有一種獨行俠的風格。
縱橫建築界半個世紀,雖然特立於流派之爭之外,萊特依然傲然臨風,為一代代宗師樹立了典範。
建築的學院教育,多年受巴黎高等美術學院的影響,是屬於古典派的。現代建築改革之後,又是德國的包浩斯掛帥,一切以工業時代的美學為依歸。德國的新建築曾受萊特的影響,可是一旦成形,就分道揚鑣。
這位老先生自認面對現代築的壓力之後,就大聲的喊著「有機建築」的口號,要以生命的建築對抗機械的建築。四十年前,我在成大讀書的時候,在美國雜誌上讀到這類的論辯,對萊特格外佩服。我從心底贊成「建築是生活的機器」之類的現代建築格!
我特別喜歡萊特,是基於個人的因素。對於他的作品有一種說不明白的感情。
老實說,在當時的課堂上,教授先生們並未特別推薦他的作品,可是我卻在他的作品中強烈而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脈動。我讀他的平面圖,反覆的研究,有恨不能吞下去的感覺。
最讓我喜愛的,是萊特的作品那種生長在地上的有機感。
他使用自然的材料建造,使地面與建築結為一體,建築物內部的空間,通常也融為一體,環繞著一個大壁爐,彷彿就自這壁爐的上方向四方延伸,像一棵大樹濃密的樹葉。
萊特的空間抓住了人類始居住的感性,像洞穴所提供的安全保障,又像樹枝所提供的自然氣息。建築要從這,才能了解其藝術的真精神。
因此在我開始教書的時候,常對學生說,如果你要向大師學習,最好先學萊特。我覺得萊特的作品不是外在的藝術,而是發自內心的需要。任何一種藝術必須從心裡的渴望開始,才能掌握真義。
萊特曾自負地認為,他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建築家,自這一點,他的自負是有道理的。除了他以外,一切偉大的建築家都是造型藝術家。他們都是創造視覺美的大師,而令我們嚮往。萊特卻非如此。
萊特的作品並不在打外型是不是好,重要的是,這建築有沒有生,能不能與居住者的心靈合而為一。世上的建築大師只有他重視這一點。而我認為,一個想自生命的深處愛上建築的,都應該從學習萊特開始。
萊特的建築有數百棟,但最有味道的還是他自己的那座塔里耶森。
我在七○年,分別造訪了在鳳凰城外的西塔里耶森,與在陌生郊外的東塔里耶森。一在美國西南部的沙漠邊緣,一在中西部的密林之。在這兩個截然不同的自然環境中,萊特與他的弟子們經營出一片工作與居住的場所,均與其所處之原野融合在一起。
記得那年夏天與先妻驅車往訪西塔里耶森。到了鳳凰城外,藍天之,一抹灰赭色的遠,乾燥的平上偶然可見偌大的仙人掌,而西塔里耶森的低矮木架,靜靜的靠在水泥與赭色的大石塊所砌成的牆面上。我走進空無一人的建築群中,興奮地大叫了一聲。
萊特是真心喜愛東方文化的建築家。
他崇尚自然,是把自然當成最高的建築原,這早已超越東方人自己所了解的自然。在東塔里耶森的一座大壁爐上,刻下了老子談空間的那段話,使人深切地感到萊特所掌握的建築就是空間。
建築是人類安頓生命的所在,人類對建築的要就是空間。而空間又是與大自然不可分割的,因為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就是這個緣故,萊特在建築中從來不用藝術品裝潢。建築的空間,自然的建材,與附屬在建築上的裝飾圖案,就可以滿足人類對建築環境的需要。我以為他不喜歡藝術品,其實不然。他到日本收藏不少的日本浮世繪與中國藝術品。只是他不認為藝術品應該與建築混在一起而已。
幾十年過去。萊特在建築界逐漸被淡忘。為萊特所譏諷的現代主義建築也過去了,建築大紊亂的時代已經到來。
回顧這一切、回想我年輕時到旅行,為採訪大師作品而奔波的心情,實有不堪回首之感。
20世紀初的建築大師們,抱著濟世的鄉愁,以英雄的氣概為世人創造新生命環境的壯志都已雲消雨散。然而時代過去,當我們反省時間所遺留的建築軌跡,又不能不承認他們的智慧是歷久而彌新的。
建築界本來就患了幼稚症,實在經常需要隨時回顧大師的一生志業,提醒自己,不要深陷在商業社會的迷魂陣裡,而不能自拔。
建築是有智慧、具生命的事業,萊特一生為此作了見證。
感謝毛羽小姐精心翻譯了這部傳記,使我們能更深刻了解萊特,更能自平凡中見其偉大。
希望讀者們,尤其是建築界的朋友,透過對萊特的認識,能把建築的創造視為生命的實現。
唯有如,才能有偉大的建築誕生;也只有如此,才能有大建築家產生。建築界需要更多抱著這種志趣的青年。
當然,我更希望萊特的傳記的讀者中,能多產生幾位像馬汀先生一樣支持建築理想的企業家。
沒有伯樂,社會就算有再多的千里馬,也起不了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