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
一封一時不知向何處投遞的信
李潼:
你好嗎?好久不見了。
最近你要出書,你知道嗎?書名叫《黑潮蝴蝶》,是本散文集呢!
在那邊,就是你搬家過去的地方,你們在乎這件小小的事嗎?還是一切往事都霧鎖雲埋,拋擲忘鄉?啊!我寧可以為你們仍有眷戀,對人世,對地球,對地球上小小的台灣。
去年11月,我也和你一樣成為「罹癌族」,和你一樣跑醫院,和你一樣蹭著蹭著偶然寫它幾個字。所以,當出版社交來你的稿件,我不禁眼溼,仿佛又看到你,看到自己,看到一個寫作者顛簸卻無悔的路。
曾有一個冬日清晨,秀芷邀作家赴金門賞鳥,到了松山機場,我乖乖走到航空公司的櫃台前坐著。和我一起等的還有劉靜娟,我們是三十年前一起在文星出書的老朋友。
忽然,你跑過來,興奮大叫:
「喂!喂!原來你們在這裡,朋友們都來了,都在門口,你們快過來!」
你一面說一面就熱心的動手幫我們拖行李。
「快走,快走,朋友都在那邊!」
時間還早,並不太急,但我看你一副熱心腸,忍不住想打趣你一下:
「喲!朋友都在那邊,那邊都是朋友——就沒敵人嗎?」
你被我的言語激了一下,停下來,想了兩秒鐘,大笑起來,說:
「也許有敵人,哈哈!但現在都是朋友了,都是朋友!」
我也笑了,台灣小小,事卻多,一個文壇,也不是沒有紛爭。但其實,此刻我們只是去看鳥,那有什麼恩讎?天冷了,候鳥過境,我們是遠遠的望著羽翼掠空的無羽族,那有什麼風雨和晴靄?我們只是比候鳥更候鳥的生物罷了。
鳥不多,鳥哪裡知道他們該為我們上演「候鳥過境記」,他們並不配合我們。但鳥不多海水卻多,水草也夠豐美。此外,雲在,風在,冷在,陽光在,野地在,市場中的鼎沸仍在,而對岸,對岸峙立如幻的城市亦在。
其實,那時候,想來你已病了,我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金門是個素樸的地方,連陽光也是簡單明瞭的,而簡明中卻自有一份大氣。(不瞞你說,在台北,我覺得陽光像豆腐,是一小塊一小塊分割出售的。)
鳥仍然不多,我們便在陽光中散步聊天。當然,我首先謝你,因為你答應我,讓我把你的小說〈相思月娘〉放入我編選的小說選︽小說教室︾裡。故事中的母親顯然是民國二十年前後出生的,受日本教育長大,歷經貧窮、富裕的變遷,卻仍在乎愛情這座祭壇的信徒。雖然,她最後的選擇是女性自我的尊嚴。
「有人被雷打到,那種感覺,就是我讀這篇小說的感覺!」
你說,這是一位頗有年紀的女性讀者跟你說的讀後感。
對,所有的好小說,不都是這樣的嗎?
有人大叫:「有鳥」,我們的聊天就結束了,我很感謝那天淡淡的聊天。那番話,讓我直窺了一個創作者內心最自豪的角落,間接的,或許那也成為我對自己的期許。對,要寫,就該讓讀者如遭天雷一轟。
那以後,電話雖通過,我卻沒有再見到你一面。你走了,想你的時候,一併想起的總是金門冬日淡淡的陽光,攙合了海味的淡陽,似有若無,卻又著人如魔似幻。
書就要出了,作家,或者也如你書名中的「黑潮蝴蝶」。人世險巇,如海洋,偏有不知死活的蝴蝶敢於去探首,去領略。這蝴蝶,不是作家是什麼?
故事裡說到的蝴蝶都是「化蝶而去」的燦美華翼,但,李潼,你卻曾是「化蝶而來」的殷殷羽族。
親愛的朋友啊,此刻你安好嗎?讓我向你和你的新書致意。
曉風 95春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