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小說:勾勒願景與希望(節錄)
邱貴芬
「政治小說」是自我矛盾的文字抒解。既曰「政治」小說,顯然作者透過文字表達強烈企圖,期對政治問題提出針砭,但是,小說家如果想要透過虛構故事達到政治的改革,無異緣木求魚。只是,從臺灣日治新文學發軔以來,從賴和到黃錦樹,小說家書寫殖民暴力、認同的困擾、威權的壓迫、資本經濟的剝削、種族的傾壓、政治理想的虛耗,「政治小說」儼然是臺灣文學創作的大宗。明知政治之事只能循政治管道解決,文字無法引渡救贖,卻如此鍥而不捨地鋪陳人世間的「反烏托邦」,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地書寫「無用的」政治小說,究竟為何?這些作家的文字行為大有蹊蹺。「政治小說」或許於本質上更接近許多脫離現實的戲耍創作,最終企圖不在反映現實,更在投射現實尚未實踐的「願景」?超脫政治的小說意圖明顯:現實煩人,作家任想像奔馳,指向超越現實侷限的生命可能,創造現實之外的另一層豐富空間。政治小說其實亦然。直指現實的齷齪與困窘,豈非試圖消解現實世界,探索超越現實的人生情境?由此觀之,「政治小說」寫的不過是「願景」與「希望」。顯然政治小說創作仍在實踐文學家的職責:展望現實之外,投射未來空間。這本選集意在展現不同歷史情境裡,作家文字糾結展示的黑暗現實,其實暗藏突破現實格局的無限慾望。即使在黃凡〈賴索〉這樣寫盡人生希望破產,百般無聊的政治小說裡,正因其凸顯困窘疲倦人生的不堪,更顯示「願景」之必需。沒有無可救藥的「希望」勾勒彩燦人生,生命其實不值得過。如果「文學」最大的功用在於發揮人類想像力創造超脫現實侷限的空間,「政治小說」顯然不是「政治實踐」,而更是「文學實踐」。
這本選集收錄了十二篇風格各異,議題不一的小說創作,展示作家所開創出來的臺灣政治小說書寫空間。但唯獨不見代表臺灣政治的象徵:「二二八」。「二二八小說」在這本臺灣政治小說選集裡的缺席,代表臺灣政治的創傷與願景並非全然可以透過文字來救贖與勾勒。另一方面,這樣的缺席也意味一本選集必然帶出另外的選集。坊間其實已有兩本「二二八小說選」:林雙不與許俊雅教授分別於1989和2003年編輯出版。如同本篇導言一再提及,小說作品意義的產生往往不取決於作品本身,而必須對照其他作品,才能展開作品繁複多層的意義。本選集和其他選集也必須在互補、對話、拉扯當中,才能看到作品的多重意義。所以,本集中賴和的〈歸家〉可以和同時代楊逵的〈送報伕〉比照閱讀,也可以著眼於其敘述語言的混與交雜,和數十年後原住民作家田雅各發表的〈最後的獵人〉對照閱讀。宋澤萊〈打牛湳村:笙仔與貴仔的傳奇〉和黃凡的〈賴索〉當然對照成趣,展現「庶民形象」、政治議題的不同處理方法,也和楊逵的〈送報伕〉形成某種傳承關係,兩者 都凸顯階級壓迫。
這本選集收錄了從1932年到1998年的政治小說各時期代表作品,讀者可以一窺其中的微妙演變。「二二八」這最政治的符號,本選集卻無代表作品,因為二二八如何敘述,該如何對待,仍是最難解的政治問題,無法以一篇作品「代表」。編者力有未逮,猶待讀者補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