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點──在另一個黑夜中尋找星星
人生無法重來,但是,對於人生的想望可以回到原點。
對我來說,過去十五年記者生涯的原點,是從很小的時候,母親鼓勵我寫出一篇篇作文,投稿到《王子》雜誌和《國語日報》開始。
我的母親鄭也女士,雖然只有小學肄業,卻很神奇地了解閱讀與寫作的美好。她自己看不懂書,卻常常帶我和弟弟走很長的路,到離家裡最近的一間小圖書館借書,或是坐很遠的公車,去八德路中央圖書館台灣分館大開眼界,我的童年就這樣從薛仁貴征東、羅通掃北看到福爾摩斯與亞森羅蘋。
後來高中聯考沒考好,五專聯考卻上了台北工專,親友都建議男孩子應該朝理工發展才有前途,只有母親了解他的兒子根本不是這塊料,獨排眾議成全我想要讀大學的固執念頭;沒想到我在高中校刊社混了三年,大學聯考當然落榜,母親再度承受周遭冷眼嘲諷,陪我走過人生最黯淡的南陽街重考歲月。
沒有母親的一路守護,我不可能在台大校園感染自由學風;沒有母親的開明民主,我無法自由率性投入新聞志業。沒有母親,我的人生將會是完全不同的風景。
一九九一年退伍後,為了讓我的第一次工作面試留下好印象,幾乎從來不到百貨公司購物的母親,硬是狠下心帶我去百貨公司買了生平第一套西裝。我從領到第一份薪水起就只留下生活費,其餘全數交給母親償還被親戚拖累的舊債。母親、我和弟弟三人相依為命,並不以人生為苦。
剛當記者時主跑街頭群眾運動,汽油彈、火燒車、鎮暴警察、噴水驅離都不陌生,母親三天兩頭掛念注意安危;後來開始寫起評論文章,筆下流彈四射炮火猛烈,母親提心弔膽還是放不了心。等到街頭風平浪靜、評論較會拿捏分寸,母親卻又在每天剪報留存後叨念著兒子睡眠太少。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會希望,二○○五年以不同作品獲得曾虛白、吳舜文、卓越等三項新聞獎的幸運,能夠在母親生前出現。母親過世第三年,三度站上頒獎台致詞時,再多的言語都無法述說母親對我的深遠影響,再多的感念都難以彌補母親未及目睹的遺憾。
台灣傳播生態愈來愈惡劣,新聞工作者的專業尊嚴更不斷下降,在這種長期焦慮掙扎的環境中,我不斷試圖在體制外媒體改革運動尋找出路,並在主流媒體內爭取突圍空間,但也幾度疲憊無力到想要離去。
在這些沮喪倦勤的時候,我在母親無怨無悔呵護下學會的正面思考與樂觀性格,總是一次次鼓舞自己不要輕言放棄。因為母親很早就讓我懂得,人生最重要的不是獲得了什麼東西,而是自己的選擇有沒有意義。只要基本價值與信念依舊存在,最初的熱情就不會完全消失。
我也在母親身上學會堅強與從容。學會堅強,才能面對新聞工作的巨大壓力、隨時可能出錯、永遠無法完美、以及外界的批判質疑;學會從容,才能以耐心拉近理想與現實的距離,以歷史視野看待當下的新聞工作,並且嘗試將挫折無力轉化為屬於自己的生命厚度。
儘管如此,我在人生功課與新聞志業上,仍有太多必須沉澱反省之處,而這正是母親留給我的漫長習題。
與許多值得尊敬的新聞前輩及優秀同業相較之下,我的記者生涯實在微不足道,得獎過程更只是偶然,因此,不少朋友鼓勵我寫下得獎作品的幕後故事與專業方法論,希望能對有志於新聞工作的朋友有所啟發助益時,我幾度自覺心虛而難以下筆。
對我來說,新聞工作是一種內在探索與自我改造的過程。之所以最後仍蔽帚自珍,是想要藉此告慰母親在天之靈,僅以此書向母親報告,我依舊在她成全與捍衛的新聞志業中努力奮鬥。
這本書獻給母親鄭也女士,無論這條路能夠走多遠,內心深處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的交戰有多麼煎熬,我都希望能對自己負責交待,更希望母親的遙遠守望能夠安心。
新聞前輩王健壯、黃清龍及傳播學者馮建三應允為本書作序,我深感「榮幸」。由於王健壯總編輯的序文已另外觸及新聞工作者的「世代對話」深刻意涵,因此徵得其同意後,在此回應與延續這項別具意義的對話。
許多走過戒嚴時代威權高壓,歷經時代變遷大風大浪的新聞前輩,可能會認為我們這一代新聞工作者已經非常「幸福」。新聞前輩在黑夜中尋找指引方向的星星,我們這一代卻享有自由寬廣的發揮空間,既沒有挺身而出的風險,也沒有曲筆為文的委屈,應該珍惜得來不易的幸福才是。
從爭取言論自由、突破政治禁忌的角度而言,我們這一代新聞工作者的確是幸福的。我們不必再擔心老大哥監視,也不必再憂慮莫名文字獄,我們在自由開放的環境中,踩著新聞前輩的腳印前進,再也不會重回威權體制下的桎梏心靈,沒有理由再抱怨有志難伸、有氣難平。
然而,從許多不同的角度來看,我們這一代新聞工作者卻已陷入另一個漫長的黑夜,有著不同的苦悶與焦慮,依舊難以找到指路的星星。
一黨獨大的政治威權雖已走入歷史,取而代之的卻是媒體老闆的鮮明立場,以及廣告主無孔不入地強勢入侵,新聞專業依舊飽受媒體意識型態與政商力量的干預侵蝕;新聞工作者雖有更大發揮空間,但媒體政治立場分明、收視率掛帥、羶色腥當道、侵犯基本人權卻讓新聞專業尊嚴蕩然無存,新聞工作權在不景氣聲中更是風雨飄搖。
也就是說,過去箝制新聞自由的敵人雖然恐怖巨大,卻可能透過挑戰威權體制的途徑看見幽微亮光;現在「敵人」已不時化身為媒體老闆、高層主管、各類廣告主、收視率競爭、閱報率調查、自由市場機制、經濟不景氣、記者自我設限、工作權朝不保夕,密密麻麻包圍我們這一代新聞工作者,卻還看不出整體脫困的有效途徑。
此外,在多元異質、價值分殊的民主年代,社會各領域迅速自主成長,需要不同的專業能力細緻看待,新聞工作者的時代挑戰早已改變;而在方向座標模糊、藍綠兩極撕裂的不同時代命題下,新聞工作者出現不同的無力感,毋寧已是極其自然的結果。
解嚴將近二十年的今天,媒體早已成為各界公認的社會亂源之一。在當前眾聲喧嘩的年代尋找星星,真的比在過去是非分明的年代容易?我們很可能是在另一個漫漫長夜裡煎熬嘆息,鼓起勇氣試圖以不同的姿勢突圍而已。
希望這樣的世代對話開端,能夠有助於我們這一代新聞工作者重新思索自身處境,學習新聞前輩令人敬佩的勇氣與心路歷程,自我策勵方向感與使命感,在另一個黑夜中找到指路的星星。
我要特別感謝過去三年《中國時報》國會小組同事陳嘉宏、黎珍珍、蕭旭岑、高有智、江慧真、陳重生、何博文、林諭林、范姜泰基、曾薏蘋、攝影記者柯承惠的團隊努力,以及中時編採部門主管黃清龍、夏珍、張景為、吳典蓉、言論部門主管倪炎元、莊佩璋等人的支持,加上媒體改造學社、台灣記者協會朋友的相互勉勵,我才會出現連獲三項新聞獎的幸運。
本書能夠在我四十歲這一年出版,則必須感謝卓越新聞獎基金會「資深媒體記者出版獎助計畫」的促成,《中國時報》相關同事授權提供附錄作品與照片,攝影中心主任黃子明、編政組小鳳、法務室蔡嬌櫻的協助,卓新獎執行長邱家宜、執行祕書陳靜雲、商周出版編輯陳伊寧等人的催稿與努力,以及好友夏瑞紅對於寫作方向提供的寶貴意見。
最後,我能夠走過生命與工作中許多沮喪失望的夜晚,最感謝的是愛妻淑媛的支持與鼓勵。
淑媛不但是一位優秀的新聞工作者,更是我在人生途旅與新聞志業上最重要的伴侶。我們有著相似的成長背景與革命情感,同一屆在台大求學、先後進入《自由時報》與中時報系、一起催生成立台灣記協,我們的不同興趣則相互感染,彼此分享人生所有喜怒哀樂,希望未來攜手走更長遠的路。
儘管人生挑戰複雜多變,新聞工作更是載浮載沉,但我相信,對於人生目標與新聞理想,永遠可以回到最初的原點重新思考。
因此,得獎之後,我和淑媛到台北縣「北海福座」母親靈前上香,把三座獎項當做送給母親的最好禮物,帶著微笑問她:「親愛的媽媽,這一年發生的一切,在我很小的時候,妳就已經全都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