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我讀楚辭
直到現在,捧起《楚辭》,心中就浮現一片蓊蓊鬱鬱的相思林。初夏時節,相思樹上綻放著許多黃色的小花,一枚枚指尖大小的絮狀絨球,像是毛線帽頂端的絨球。
是的,《楚辭》在我心中首先勾起的聯想是相思林,不是秭歸山上的霧,不是沅、湘的江水,不是楚地南國的水澤花草,而是薄暈中的相思林。那一年,我大三,在台中東海大學讀中文系,選修《楚辭》。那是我第一次認真將《楚辭》讀了一遍,其中的哀悽實在不適合二十歲的年輕人,相較於我選的其他課,好比《詩經》、樂府詩、李白詩、杜甫詩,都要來得不適合。我和同學坐在相思林環繞的仿唐式建築課室裡,聽王建生老師在講台上講述〈招魂〉,眼光忍不住游移在窗外,那時候,屈原滿腔的憂思,完全不是二十歲的我所能理解。我記得那是第一、二節課,早上八點開始上,窗外相思樹篩落的陽光,依附在薄薄的晨霧上,有光暈的,那景象我至今依然清楚記得。即使後來我旅行三峽時,拜訪過屈原的故鄉秭歸,但是一讀《楚辭》,我心中的「脩路幽蔽,道遠忽兮」依然是藏在蓊鬱的相思林間。
當然,關於屈原的故事,是更早就聽說了的。孩提時代,因為端午節要吃粽子,要佩帶香包,電視上轉播龍舟賽,學齡前聽爸媽說,學齡後聽老師說,漫長悽楚的故事,在幼年的印象中,只留下屈原投江自盡的身影,投的是汨羅江,也牢牢記住。
中學時,課本裡選錄了〈國殤〉,這是要背誦的課文,雖然很短,但是描寫戰死沙場、身首異處的將士們,緊握兵器的手不肯放鬆,背上揹著的弓不曾遺落,一副隨時要躍起身再戰的模樣,讓我印象深刻,甚至背脊發涼。我們不是說:「至死方休」嗎?原來這世間有一種堅持,有一種執著,是至死依然不能罷休的,使青少年的我感到焦慮。
大學時,真正開始讀《楚辭》,是在修完《詩經》之後。那個年代許多中文系的學生都是如此,大二修《詩經》,大三修《楚辭》。在文學史的發展上也是如此。《詩經》輝煌一時,在西元前數百年,中國的詩歌已有如此傲人的成就,像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都是動人的佳句。接著是百家爭鳴的戰國時期,儒家、道家、法家各種哲學思想發光發熱;然後是優美的《楚辭》,它的文學形式影響到之後的漢賦,而在我的心中,它也同時暗示了後世許多詩人的宿命。
要用一個簡單的成語形容屈原,很多人都會選擇「懷才不遇」,然而屈原文學上的成就所依賴的也正是他的「懷才不遇」。如果屈原遇賢君、逢明主,就會在政壇上嶄露頭角,雖然他還是會寫詩,但那時,寫詩對他而言只會是一種生活趣味,不是情感的寄託,也沒有深厚的愁思和滿懷的失望,就不會寫出如此深刻蒼涼的作品。為什麼我說這是中國詩人的宿命?屈原之後,許多著名的詩人都在仕途上不得志:好比杜甫,落魄住在草堂中,過著三餐不繼的日子;好比蘇東坡,被一貶再貶,大概是在飛機問世以前的中國文人足跡遍布最廣的,連海南島他都去過。如果,唐朝、宋朝這些詩人詞人都受到重用,在朝為官發表些經世致用的策論,或是酬酢文章,詩詞只是遊戲之作,中國的文學史將會失色不少吧。
原來,繁茂是因為荒蕪才有機會生長,繽紛是因為空白才得以渲染,深刻的作品是因為人生際遇不如意,所以順理成章得以激發。
許多書在不同年紀讀,會有不同的體會。初讀《楚辭》,不妨先熟悉其寫作形式;了解《楚辭》的形式之後,再欣賞優美的文辭,雋永的形容,精采的比喻,鋪陳的氣勢,蒼鬱的風格,深刻的意涵;最後才是作者的心情,這個部分沒有一點人生閱歷是很難體會的,那種身處亂世的無力感,幸福的人不知道,也許多用一點心思去讀,能更加珍惜目前擁有的快樂,更有智慧置身混濁亂世,更堅毅的面對挫折,更豁達的在紛擾中處之泰然。歷史不斷重演,人類的智慧會不會有突破的一天?古人留下來的教訓和啟發已經夠多了,如果我們願意用一點心去讀、去了解,我們的人生,甚至這個世界,將會有所不同。
◎楚辭中的南方文化情調
在兩漢以前(西元前)的中國,《詩經》和《楚辭》是最重要的文學作品,而我們可以將《詩經》視為周朝時期文學的代表,《楚辭》為戰國時期文學的代表。《詩經》產生之後約三百年,經歷過東周百家爭鳴,是理智思維發展的年代。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各家各派紛紛提出不同主張。從政治的角度來看,群雄並立、連年征戰,這些客觀環境中的趨勢,當然對文學創作會有不同的影響。
春秋後期及戰國年間,哲學思想的成就高於文學,包括孔孟老莊等論述(當然,思想家如莊子的作品,其文學價值亦很高),能承襲《詩經》而在中國文學史繼續發揚詩歌光華的,當屬寫作時間已距《詩經》數百年的《楚辭》。
春秋戰國時期南北文化交流,南方人到北方求學、北方人到南方遊歷的例子很多,而《詩經》更是知識分子必讀,就連談話論政都時常引用其中的句子。《左傳》在宣公十二年記載楚子引周頌〈時邁〉及〈武〉;成公二年子重引〈大雅?文王〉;昭公二十三年沈尹戌引〈大雅?文王〉。這樣引用《詩經》的紀錄相當多,屈原自然也是熟讀《詩經》。
但是,屈原寫作《楚辭》,並非單純沿襲《詩經》,他還納入南方文化,包括方言、神話和音樂,形成一種不同於《詩經》的情調。皮錫瑞《經學通論》中寫道:「而楚辭未嘗引經,亦未道及孔子。宋玉始引詩素餐之語,或據以為當時孔教未行於楚之證。按楚莊王之左史倚相、觀射父、白公子張諸人,在春秋時已引經,不應六國時猶未聞孔教。楚辭蓋偶未道及,而實兼有國風、小雅之遺。」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都不是憑空發生的,人類的文明智慧不論在哪一個領域都有傳承性,只是在傳承之中兼顧創新,納入更多元的文化,便是其可貴之處。所以我們可以說,屈原寫作《楚辭》受到《詩經》的影響,而又呈現出南方特有的文化色彩。
在本書以後的篇章中,將討論《楚辭》受南方方言和神話的影響,這些在《楚辭》的文字和意涵上都有清楚的表現。至於南方音樂則對《楚辭》的音律之美有所影響,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中說:「這種『南音』與北樂北歌自然是很不同的。它是一種富於幻想、變化曲折、悅耳動聽的樂歌,也就是後來所謂的『楚聲』。這樣的『南音』或『楚聲』,對於楚國的詩歌,無論在形式和情調上都是有影響的。九歌諸篇大部分是當時民間的歌曲,是楚國的巫風和南音的結晶,由屈原加工再造出來的。」
王逸在《楚辭章句》中說:「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鬱,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朱熹在《楚辭集註》中也認為〈九歌〉是屈原將民歌改寫而成的,雖然是改寫,但是因為融入了他自己的情感和文學修為,所以依然展現出屬於屈原個人的藝術風格。
在屈原寫作《楚辭》以前,南方歌謠已經展現文學方面的成績,例如〈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悅)君兮君不知。」又如〈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越國當時是楚國的鄰國,而〈孺子歌〉是楚人歌謠,其形式上和《楚辭》是相似的,只不過用字較簡樸。屈原寫作《楚辭》,雖受到當時楚國歌謠的影響,甚至借用民間歌謠為藍圖,但是因為屈原本身的才思豐富,情感湧動,所以不論在寫作形式的鋪陳上,或是遣詞用句上,都更加精緻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