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白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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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與回返的旅人之詩

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所助理教授    陳國偉（遊唱）

　　一場旅行，開啟了一段神秘的遭遇，也解放了被壓抑的記憶，恩田陸的《追逐白晝之月》，像是在自我的逃亡與回返間，與自己的過去進行正面的對決。想要展開新的人生，就要好好地面對過去曾經懦弱的自己，清理出能夠被陽光照射、通往未來的道路。

　　《追逐白晝之月》最初是刊行在《ALL讀物》上，自二○○一年七月號開始連載到二○○二年八月號，有別於恩田陸為台灣讀者所熟知的推理小說、奇幻小說風格，本作更多了些「紀行小說」的味道。以一場前往奈良的旅行為主軸，從中召喚出隱藏於男女角色之間關於愛情、友情與親情的糾葛記憶。

◎ 旅行的意義

　　在日本的推理小說中，旅行是常常被運用的情節，但相較於其他日本推理小說家，恩田陸的處理方式則是獨樹一格。旅行在她的筆下，不只是作為推動小說人物前往孤島或暴風雨山莊的情節橋段，打開悲劇或人間地獄的大門，增加死亡密度的書寫技術而已。對於恩田陸來說，旅行似乎是小說人物與自己對話、重新省視生命的重要方式，更多時候帶著探求的目的，像是有著救贖的微光，總等在旅程終點那裡。

　　在恩田陸的小說裡，旅行的主題與意象俯拾皆是：《三月的紅色深淵》（一九九七）中的短篇〈出雲夜曲〉，是兩個女性編輯堂垣隆子與江藤朱音一起搭乘出雲三號夜間旅行的故事；而末篇的〈旋轉木馬〉，則同時穿插著水野理瀨在綠之丘校園的冒險之旅，以及到松江與出雲旅行確認記憶的女作家兩條故事線。至於由《三月的紅色深淵》延伸出來創作的《沈向麥海的果實》（二○○○）、《黑與褐的幻想》（二○○一）與《沈》書的續篇《黃昏的百合之骨》（二○○四），則繼續沿用了旅行的架構，創造出更完整的故事。

　　即便是在她具有濃厚奇幻風味的系列中，旅行的概念也無所不在。《光之國度》（一九九七）、《蒲公英手札》（二○○五）、《終局》（二○○六）等「光之國度」系列，可以看成是常野一族的遷徙史詩，《時間的齒輪》（二○○二）中運用了時間旅行的主題，而《獅子心》（二○○○）則是穿梭陰陽界的靈魂轉世之旅。更不用說她在二○○五年得到第二屆書店大賞的名作《夜間遠足》（二○○四），透過高中每年一度的夜行祭，折射出青春靈魂對於成長及社會化的複雜情緒，以及在純真與成熟的輻輳點上，種種對生命的兩難與思考。

　　而在《追逐白晝之月》中，旅行更是整個故事的主體，主角小靜因為接受同父異母哥哥渡部研吾交往多年的女友君原優佳利的邀請，一同前往奈良進行五天的旅行。然而卻在兩人已搭上新幹線的「希望號」出發後，小靜才知道前往奈良採訪的研吾，已失蹤三個星期的消息，而優佳利是希望透過小靜找出研吾的行蹤，但小靜卻一無知悉。這兩個只見過兩次面的女性，就在這樣詭異的狀態下，沿著研吾留下來的採訪路線，進行了她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旅行。

　　旅行往往有著特殊的力量，讓旅行者可以重新省視自己的生命。然而，就像本書中小靜所說的，當兩個女子同行時，卻又會引發出很不一樣的效應。

　　在我個人的記憶中，涉及兩個女子一起旅行的文學與影像作品，大多有著鮮明的女性意識。像是電影《末路狂花》（Thelma and Louise）中家庭主婦與餐廳女侍心靈的解放與奔逃，像是控訴著男性霸權社會對女性的扭曲與異化；或者是影集《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的第五季，凱莉從紐約搭乘火車到洛杉磯參加新書發表會，但她最後滿腦子只剩下與大人物的歡愛預想，而同行的莎曼珊也同時以性作為旅行的救贖，像是一場都會女子在美國大荒野中與慾望的對決。

　　而在《追逐白晝之月》中，小靜與優佳利也處在一種微妙的緊張關係之下。

　　優佳利期待能夠從小靜身上尋得研吾下落的蛛絲馬跡，但研吾卻已多年沒有與小靜聯絡，反而是與小靜的母親，保持著較多的互動。在缺乏互信的基礎下，兩人藉由記憶場域中的蛛絲馬跡，隱然地對決著，不斷地試探著對方，想釐清彼此過去與現在這多角的糾葛關係。

　　但有趣的地方在於，研吾雖然沒有出現，但是他卻成為兩個女人旅行中，「不在場的在場者」。一方面他留下的旅行路線，引導著兩人的前行，成為隱然的指導者；另一方面這些他已造訪或計畫造訪的文化地景，充滿著日本的歷史進程，隱藏著研吾與其的對話軌跡，以及他的心靈追求。

　　因此兩位女性透過旅行者與歷史遺跡的對話關係，逐漸能夠進入研吾的心靈，捕捉到他到底在追求什麼？但當她們看著研吾寄來的照片時，也讓她們漸漸懷疑起，既然研吾隻身旅行，那誰又是那個攝影者？誰是他的同行者？是宣稱沒有見面，卻被優佳利懷疑可能是研吾心裡最掛記的小靜？還是即便與研吾有著多年深刻關係，卻仍假造出這次旅行，純粹想透過小靜釐清一些研吾生命中她所不瞭解部分的優佳利？還是說真有大家都不知道的「他╱她者」？

　　而在旅行的過程中，其實角色們也突然發現，自己關於對方的記憶，其實都有著落差，彼此的關係以及身分，其實也有著難解之處，因此意外性不斷地被引爆……

◎ 故事中的故事

　　恩田陸運用了多種小說的結構方法，創作《追逐白晝之月》這本書，因此它不僅是表面上所看到的旅行小說，還試圖將奈良的歷史風景，一一編寫入這一趟追尋之旅。因此讀者將隨著小靜一路走過橿原神宮、藤原京遺跡、欽明天皇之墓、橘寺、石舞台、首塚、石上神宮、長岳寺、大神神社、興福寺、春日大社、新藥師寺、白豪寺、二月堂、東大寺、藤之木古墳、法隆寺、中宮寺，一直到夢中曾經出現的那個真相沈睡著的寺院大門，那個連聖德太子都能夠體會的祕密。透過最原初歷史場景的召喚，身處於現代的角色們，與過去的人們有了連結，也讓裡面屢屢觸及的生命感，營造出一種時間的深度與詩意。

　　不僅如此，恩田陸還運用了「故事裡的故事」的寫作方式，在每一章的結尾都插入「愛之馬戲團」、「猴掌」、「金蘋果」、「月兔」、「某個母親的故事」等故事或傳說，與小說主結構互文。這些故事，具有高度的隱喻功能，銜接前後章節的情節意義；並透過一種敘事結構的旋律再現，讓隱藏在這五個故事中共通的某些母題，和故事的核心謎團，也就是最後的真相產生呼應。甚至這些母題，還與旅行途經的奈良歷史地景其背後的真實事件，產生文化上的隱喻連結，讓整本小說在結構與意義層次上，呈現出多重的指涉性，隱然有種旋律感，猶如一首「應答之歌」。

◎ 真相隱藏之詩

　　此外，恩田陸在書中仍是置放了讀者熟悉的推理小說懸疑手法，安排了一個讀者與小說角色都想解開的謎團：那就是研吾到底去了哪裡？以及其背後隱藏的關於逃亡與遠離的真相。她們追逐著研吾的行蹤，也等於追逐著研吾及她們自己的生命，因此往往窺見了被自己遺忘的時間角落。

　　然而就像書名所暗示的，在白天，其實月亮也是存在於天空之上的，但因為白晝中太陽的光芒而被隱藏了，優佳利與小靜一直想要追逐的真相，其實一直在那裡，沒有消失。只是我們沒有注意到。研吾的下落，以及他心中最在乎的人，其實小靜跟優佳利都知道，只是她們不願意正視事實，因而選擇刻意遺忘。

　　隱藏著的真相，不必然是殘酷幽暗，或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更多時候是為了不傷害他人，因此壓抑著自己的想望，寧可犧牲自己，以成全某些生命的美好的那種善意與溫柔。也像是隱藏在白日中的月光一樣，雖然不被看見，卻仍堅韌地溫柔著。

　　所以，恩田陸以溫柔之筆勾勒的《追逐白晝之月》，既是一本旅行小說，也是一個推理故事，更是屬於生命真相的物語，是每個人在人生旅途中都可能會體會到的，屬於生命中的溫柔力量。即便生命往往充滿挫折與兩難，即使總是傷痕累累，但仍是存在著一些動力，讓我們想要親近所愛的人，想要盡己所能地保護他們，而這樣的力量，便是隱藏在我們心中，那已被見或未被見的、無止盡的溫柔。

　　漫長的人生中，總有些我們想追逐的事物，但也常常面臨我們想逃離的情境，但也就是在追逐、離開與回返的過程中，我們才這麼一步步地，接近那個，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