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陳芳明
深夜校園裡的研究大樓如果還點亮著最後一盞燈,那一定是屬於我的。這五年來,我一直就是捻熄那盞燈的人。燈滅後,我走過長廊,拾階而下,消失在迷濛的黑夜。
自一九九五年以降,我曾經擁有過三個研究室;每個讀書的窗口,都分別座落在不同的山腰。第一個位在靜宜大學,從樓窗可以看到大肚山下的沙路小鎮,以及遠處蜿蜒在島嶼中部的海岸線。第二個位在暨南大學,研究室朝向有著斜坡的校園,也朝向橫嶺側鋒的中央山脈。第三個位在政治大學,可以聽盡指南山中的蟲聲與水聲,也可以俯望木柵小城的重疊屋簷與曲折街巷。
不斷的遷徙,並沒有改變我夜讀的脾性。我越來越習慣於把自己囚禁在書房,那種自我封閉,猶似牢牢鎖在孤絕的城堡。關在那樣狹窄的空間,我的生命反而開闊起來。面對四壁架上高低不齊的書脊,我好像是面對遠方起伏不定的山脊。我容許群書包圍著我的魂魄,彷彿是讓群山鐐銬著我的肉體。天地之間,只剩下我與不知名的神祇與精靈相互對視,並且竊竊私語。書中的直行與橫行文字,牽引著我進入另一個世界。
對於靜宜大學,我至今仍心存感激。畢竟那裡為我回台後提供了一個穩定的書房。那是一個尺幅有限的研究室,全然不能放置我所有的藏書。不過,就是從那裡出發,我進入了一個近乎瘋狂的閱讀時期。抱持旺盛的精力,我瘋狂地閱讀,閱讀,再閱讀。是什麼動力驅使我必須如此專注而全心?這個問題並沒有確切的答案。我頗知自己在政治運動方面所投入的二十年時光,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追回。但這並不意味無法追回就會使我追悔。我從來不會後悔曾經有過的「革命歲月」,那終究是自己的抉擇。只是到了四十八歲時才回到學界,不免使我產生來日無多的急迫與焦慮。內心不時湧動著的一股遲到感,催促著我必須再出發。就是帶著那樣一絲蒼涼的心情,我把自己押在孤獨的書房裡。
所謂孤獨,再也不是抽象的字眼,而是有著具體觸覺的存在。夜讀時,我面對著書籍,也面對書中隱藏的靈魂。我終於領悟到,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是孤獨。尤其是在深山夜讀的時刻,唯寂靜與我同在。分不清楚是孤獨緊擁著我,還是我緊擁著孤獨,只覺得彼此如膠似漆,間不容髮。夜讀到星稀之際,我才真正體會到孤獨是一種遺忘,一種快感,一種頹廢。
與孤獨相偕而行,整個充滿噪音的世界便自然消失了,我發現自己是唯一存活下來的人。站在大肚山上的樓頭,看海岸線密佈的燈光,我就是唯一。無邊的夜空下,我孤守著一盞燈,進行著閱讀、構思與書寫。我開始重整自己的文學概念,也開始營造文學史的腹稿,並且也編寫第二天的課堂講義。我是那種可以同時做兩種或三種思考的人,常常輪流撰寫兩篇文章在同一個晚上。一旦投注於讀與寫時,便立即沉溺在遺忘的深淵。忘情、忘懷、忘我,直到全部的心神都溶入閱讀之中。在靜宜時期,我至少完成了四冊書籍與二十餘篇論文,其中還不包括報紙與雜誌上的專欄。這些產物應該都是我旺盛閱讀的見證,當然也是我孤獨身影的鑑照。
編寫講義,從事研究,撰寫書稿,是我閱讀的三個任務。我的學生都知道,幾乎每堂課都會有講義發給他們。這些講義,包括大綱與參考書目,都是我授課時的根據,也是我日後撰稿的基礎。我的講義每年都必須修改、訂正、補充。現在回首翻閱第一年的各門講義,看來是那樣粗糙而簡陋,真是愧對那些學生。然而,也正是由於他們的寬容,我才能夠在破綻百出的思考中不斷自我糾正。我有許多學術論文都是從講義改寫出來的,現階段正在撰寫的《台灣新文學史》也是以授課時的綱要為張本。縱然在最初幾年的講義有所殘缺,我確信給學生的知識信息應該是可靠的。對我而言,授課也是另一種遺忘。我以忘情忘懷忘我的態度,全心投注在文學的分析與解說。上課的演講,其實就是閱讀的延伸。讓平面文字化為想像的演出,化為情緒的釋放,化為對話的橋梁。
孤獨是一種快感,那無非是閱讀的昇華。遠離政治以後,我這樣的體會越來越深沉。背對著人間,背對著權力,背對著世事的浮沉,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思索我樂於思索的,書寫我樂於書寫的;在我的靈魂裡,沒有枷鎖,沒有包袱,沒有疆界。從靜宜遷徙到暨大,我更加縱容自己浸淫在孤獨的氣味裡。到埔里的路上,是一段漫長的駕駛。驅車之際,就是我孤獨旅途的延長。在荒蕪而寧靜的山嶺深處,隱藏著一個自由心靈的書房。
經驗了世紀末的九二一大地震,我對生死、愛恨、聲名看得更為透徹。人情的淡薄與道德的審判,再也綁不住我精神的遨遊。在廢墟裡,一冊一冊撿拾埋在瓦礫中的書籍時,我確信自己正在承受一場生命的洗禮。通過那樣的洗禮,我深深領悟到孤獨是屬於書房的。在崇山峻嶺的空間裡,我重新省視對文學的看法。文學不是服務,也不是附庸,當然更不是討好。對作家與作品的評價,絕對不能密謀,也不能共謀,更不能權謀。當我能夠把自己安放在一個自由開放的位置時,圍繞在作品四周的煙霧自然就消散了。而那樣的位置,最是寂寞而孤絕。恰恰也正是尋找到那個位置,我竟然湧起了莫名的快感。
山中無事,僅有的波動都是來自閱讀。在暨大時期,我越來越分不清楚何為閱讀何為孤獨。面對著高聳的山脈,我體會到孤獨何其莊嚴,孤獨何其壯闊,孤獨何其森冷。我的閱讀方式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原來書中的世界,不再是文學的世界,而是一個靈異世界。紙背上印刷的油墨字體,竟然是一串串的符號、巫術、咒語、魔法、密碼。我的肉體彷彿受到作祟與催眠,又好像受到巫師的驅魔,潛藏在內心的邪靈惡魂不期然被召喚甦醒。
追求學問,原就是在自我挖掘,自我發現,自我探索。因為自己就是殘缺的,就是不完整的,所以才需要去閱讀。設若沒有經過閱讀,沒有辨識書中的玄祕語言,我就不可能知道體內竟然監禁一隻未曾謀識的靈魂。面對那麼多的作者與作品,毋寧是在迎接不同的生命經驗。他們透過書籍傳達了陌生的、遙遠的、隔世的、隔代的信息。這些作者似乎住在另一個星球,在深夜裡拍打著未知的、不可解的密碼給我。從符號的節奏、律動、形狀、意象,我細細推敲著可能的企圖與意涵。從前在閱讀時,我總以為藉助考據與用典,可以追根究柢找到作者的原始動機。如今我始發現,一切的推敲都只是我對閱讀的再閱讀。
從書中的符號,我創造了淫蕩的慾望,構築了邪惡的圖像,醞釀了憤懣的情緒。這都不是出自作者的設計,而是來自我體內惡靈的反射。閱讀的過程,使我清楚理解到自己心理結構的複雜與奧妙。深山夜讀的時刻,我讓靈魂徹底裸裎,讓想像全然釋放,讓慾望迸發流淌。定義不明的精靈,在書中對我召喚,誘導我,引領我。面對著書中的文字,我也給予試探、捉摸、挑逗。那誠然是一個靈異世界,閱讀是一種虛妄,一種幻象,一種飛翔。然而,那樣的世界於我又是無比的真實,甚至較諸山外的人間還來得真實。閱讀到了這種地步,能夠不說我有多頹廢嗎?
從暨大遷徙到政大,距離台北都會更加接近,但是我內心仍然鎖在深山之中。我依舊把活動範圍侷限在研究室,依舊讓四壁的書架緊圍著我。更確切一點,我的全部活動不在書房,而是在心房。深夜的長廊,有我腳步聲的回響;然而,最大的聲音則莫過於我的心跳。
寂靜的大樓如果還亮著一盞最後的燈,那一定是屬於我的。夜讀已經成為我僅有的城堡,我的思考、想像、演說、書寫、研究,都是閱讀的延伸。走過蒼茫的黑夜,拾階而上,穿越長廊,我再次捻亮書房的孤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