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簡愛》一書完成於一八四七年,不僅在當時造成轟動,至今還維持著盛名,深受各國讀者喜愛。國內近二十年來也有了許多譯本,大學外文系更是頻頻將它選定為課內外的閱讀作業,究竟其魅力何在?
譯者認為,這部作品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夏洛蒂.博朗特的確具備了所有好的小說家的特質:洞察力、感受力、思考組織能力與語言意象的表達能力。而此書猶有一點勝過其他作品:取材自切身經歷。前述各項能力也許是所有作家都多少具備的,然而唯有在切身經歷之上,它們才能作用到極致。描述真正深刻經歷過的感受與想法,才能散發出真正具有感染力的熱忱,論說出真正具說服性的思想。同樣的一段人生,有的人渾渾噩噩度過;有的人卻用心去聽、去看、去想,如此認真地去認識世界,再把自己的認識傳遞給同類,尋求共鳴與回應,尋求共同成長……,這是所有知識分子都在追尋的一種生活樂趣,如果您也正是懷著這類興趣的人,這本書必定會讓您得到很大的滿足。
本書如同作者自己所說,是個情節樸實的小說,譯者認為它最出色的地方,在於其中的思想論說、人物描寫與情感抒敘。
書中的思想論說,涵蓋各種議題,客觀理性,條理清晰,讀者可以在閱讀過程中自行領略。值得一提的是,她尤其敢於、也擅長於挑戰腐敗的、不合理的壓迫。這包括淪為形式主義的偽善的宗教,以及階級上、權勢上或性別上的壓制。夏洛蒂在作者序言之中,明白指出偽道並不等於宗教,她抨擊前者,並不等於攻代後者。當時,宗教對於西方社會的主宰與箝制力量非常大,神的旨意是一切道德原則的最高標準,而闡釋神的旨意的權力,完全落在神職人員身上,或是握有統治權、管理權的人身上,夏洛蒂在書中塑造了兩個角色,令人印象深刻地描述了握權者如何濫用神意之名,遂行自己專權之慾。
其中之一是羅伍德校長,那是較低層次的濫用,那樣的典型社會上普遍可見,她並沒有浪費太多篇幅在上面;她真正用心著墨的另一個例子,也就是後來的聖約翰,那是以神之名專權的另一種極端,是較高層次的利用,這個例子極為出色。在這個例子上,沒有可鄙的墮落,而且還不如說她在寫這個角色之時,甚至賦上了自己誠摯的敬佩與驚嘆。我們可說那個例子,是基督教福音精神落在一位專注、虔信、嚴格、重權,而且才學智力都極為傑出的人身上,所不可避免的後果。在那套教義體系的思考邏輯之下,他這樣的個性不可避免得走上傳教殉道之路,以殉道精神為道德的最高目標,而希望呼籲眾人都跟隨他的步伐。夏洛蒂藉著這個角色把虔信的神聖情操,自制自勵的毅力發揮到極致,然而書中女主角終究沒有跟隨他的召喚,這是人性掙脫宗教束縛的一大勝利。她強調那並不是因為缺乏勇氣,而是因為她心中有著更加難以割捨的珍寶:凡人的情感。
在這裡,她大膽地把人的需要放在神的使命之上,強調在人生之中,還有別的價值,是不該屈順於殉道精神之下的,她強調聖潔的博愛不屬於凡人,而只是屬於某一類特定的人,他們堅強、冷情、值得體諒與敬仰,卻不必然值得絕對服從。她堅持保留自己的意志,因為她與他並不抱持同樣的價值觀。而且她還聲明她相信自己不因為抱持這樣的價值觀,就違背正當天理,應受天譴。在社會上,像羅伍德校長那樣濫用神意的例子,很容易察覺,也立刻會遭到唾棄與反抗;但是像聖約翰這樣的例子,由於自身的才智熱忱,天生就具有領導感染之力,當他對神意的理解自成一套完整卻封閉的體系之後,你一旦走進那體系之中,便陷入了他的思想熱忱的羅網,很難走出來,那種宰制是很微妙深沉的,讓人無法立即洞視,而不知不覺承受其控制,淪為思想意志的奴隸。作者在此便是要解放這些不自覺的奴隸,因為沒有人是神,不管對方是否自居為神的差使,不管對方再優秀、再堅強,都還是同我們一樣,是具有肉身的人,同樣具有屬於人的局限,所以我們沒有必要把他當作偶像,去絕對崇拜、絕對服從。
其次,書中的人物創作極為鮮明生動,卻也極為犀利深刻。夏洛蒂在對於人的描述上,特別重視性靈才智評論,也穿插著強調人應該往自己的性靈才智去尋求資源。就算是在描繪外表,她多半加上由外表顯露出來的精神、氣質、性格或智力。她不停使用disposition、inclination、taste等字,來說明人在於性向素質、品味情操上的同異,只有同類人才互相吸引、互相滿足。她另外還頻頻使用mind、spirit等字,這些字意義多有重疊,卻不外乎心靈、心智、意志等意義,她極力倡導要探索、發揮這部分的力量,因為這是人真正的價值所在。書中許多家世出色、財富傲人、外貌奪目的角色,若是「心田貧瘠」,沒有屬於自己耕耘收穫的見識與情操,就會失去她的正面評價。儘管她欣賞視覺的、形式上的美,卻更重視性情的、思想上的深度。在她眼中,許多形式上的建構都自然瓦解,人的地位高低不該由外在階級來格定。性靈才智相當的人,儘管階級財富懸殊,本質上都應該是平等的。男人和女人擁有的內在潛力一樣大,所以男女也應該是平等的:「女人也和男人有一樣的感知能力;她們像她們的兄弟一樣,需要運用她們的所有機能,需要一塊領域讓她們可以施展她們的幹勁」;「她們分毫不差地跟男人一樣,會為過於嚴厲的限制而苦惱,為過於斷然的停滯而痛苦」。
國內近幾年來,女性意識高張,女人重新反省自身的角色,不願再屈服於幾千年來父權社會的壓迫。然而女性主義就如歷史經驗上的其他革命思想,為了衝破沉重的枷鎖,它們一開始都具有相當程度的爆破力,衝破之後,卻往往立即失去平衡,飄浮於半空中,不知該落於何處。譯者自認為本書實在是女性反省自身價值定位的一個好參考,夏洛蒂一樣強調女人該開發並肯定自己在外貌之外的價值,以此爭取獨立自主的地位,但比較其他女性主義的著作,她並不完全以女性角色為主,並不一味凸顯女人的優點,抨擊男人的弱點,在書中,她不但造就了幾個傑出的女性角色,同樣也成就了兩位極其卓越的男性角色,分量一樣地重,譯者認為這樣的胸襟,才是真正在倡導平等,真正在推崇兩性和諧。
最後,我們撇開振振有詞的思想論說,來看看她溫柔細膩的一面。女主角是個情感極為豐富、感受力極其敏銳的人。只要受了別人的感情與好意,絕對察覺出來、銘記在心,並付上同等回報。天生的溫暖,讓她在所有人與人之間的相對關係上,都能產生深刻情感,不管是師生之間、主僕之間、同窗之間、手足之間,甚至是陌生人之間,都有表現方式不同的情感在。譯者認為其中同窗或手足間的描寫,是在女性作家的作品中較為少見的,我想這是作者得天獨厚的地方,大家都知道夏洛蒂有兩位妹妹同樣是著名作家,弟弟也具有文學與繪畫上的天分,她們自幼便一同讀書創作,互相琢磨,這種立足於才性相契的基礎而培植茁壯的感情,必定是精彩刺激又醇厚難捨的。
如此優秀的一個作品,譯者不敢自居有評論、甚至是詮釋的資格,翻譯過程中,都是極其虛心揣摩原意,再盡力以本國語言傳遞出來,萬不敢自以為絕無錯誤。這篇譯序,只是在前前後後共一年多的浸淫推敲之後,對作品的由衷欣賞,以及對讀者的真誠推薦。如果您在資訊爆炸的時代,厭倦了紛飛如絨毛羽絮的片面的、不持久的訊息,而想找個週末午後,找個陽光和煦的窗邊位置,沉下心來好好欣賞一些深刻完整的論述,這本書,便是個好選擇。
導讀
灰燼裡的真愛密碼——我讀《簡愛》∕簡媜(作家)
如果時間齒輪倒轉,光陰逆流,我被迫必須重回中學時期,再次經歷那段風雨淒苦、路途泥濘的少女歲月的話,當然我會搏命反抗,若抗議無效則談判--必須發還當年助我度過難關的一切配備,我才願意啟程。那麼,光陰倒流旅途中,我隨身攜帶的最重要行李是書,其中,有一本《簡愛》。
即使離首次閱讀已數十年,我依然記得西洋名著中那三本帶給我澎湃感受的愛情經典:小仲馬《茶花女》、珍.奧斯汀《傲慢與偏見》及夏洛蒂、博朗特《簡愛》。在未被世俗污染的純粹心眼中,這三個故事釋放極大的情愛能量,其中,又以《簡愛》最能鍛練意志,激勵困頓之心。
因為,這是一個孤女突圍的成長故事,一個捍衛自我且勇於逐夢的女性故事,一個心靈契合,共度災厄的愛情故事,一個憑藉自身力量終於獲得命運理應給她所有補償的奮鬥故事。相較於《茶花女》:階級與悲劇、《傲慢與偏見》:性格與發現,我更珍惜《簡愛》所揭示的命運與補償的主題。
一個名叫簡愛的孤女,集一切悲苦於一身:父母雙亡、寄人籬下,飽受舅母輕視,表兄姊欺凌;她不止一無所有,連稍為可以改善處境的甜美外貌、溫馴性情都缺乏〈女僕直言:「如果她是個又乖又漂亮的小孩,可能還有人會同情她的孤苦無依,可是像這麼一隻惹人嫌的小蟾蜍,不可能有人能夠對她施與愛心的。」〉作者塑造簡愛堪稱心狠手辣,讓十歲女孩承受超齡磨難。接著,舅母乾脆送她到專收孤苦女孩的慈善學院,任其自生自滅。
是鳳凰,不怕火燎,是晶鑽,不畏刀磨,在那家飽受貧病威脅的學院歷練八年之後,簡愛踏出追尋自我人生的第一步,她來到豪富之家荊原莊擔任家庭老師。
在這裡,簡愛與長她近二十歲的荊原莊主人羅徹斯特先生展開一段驚心動魄的情愛試煉,歷經懸疑、破壞、分離、絕望,終於有情人結成眷屬。
階級與年齡的差距,不是夏洛蒂.博朗特要探討的,她對愛情裡的「複雜」深感興趣,是以安排一個歷盡情愛滄桑的中年男主角與一個毫無情愛經驗的純潔女子共同演繹高難度的「複雜」,看看尋找真愛與初戀兩股力量會激迸出什麼火花?是誰有本事御繁為簡,終於保全刻骨銘心的愛?是誰能扭轉看來不可逆的現實困難而開出一條生路?
這一切,顯然以簡愛的性格為關鍵。
作者運筆出神入化,刻劃人物細膩自然。她派下坎坷命運給簡愛,同時步步磨練,凸顯簡愛剛強不可屈服的膽識與個性。譬如,當舅母違背舅父照顧孤女的遺願,要送走十歲的簡愛時,她內心翻騰:「我一定要說出來,我一直受到殘酷的踐踏,如今非得反抗不可……」於是高聲向舅母反擊,數落她對她的凌虐。夏洛蒂描寫簡愛吶喊之後「靈魂開始擴張、狂喜,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解放與勝利感,彷彿掙脫一道看不見的束縛,奮力爬進意想不到的自由之中。」這一刻劃為簡愛的性格定調,於是,我們毫不驚訝她進入孤女學校後遭遇的每一道難題只是更淬鍊其堅毅不撓的意志而已。磨刀練劍之後,她踏進那幢被陰鬱封鎖的大宅邸,改變了羅徹斯特的命運。
相較於簡愛身上的陽光力量,男主人翁羅徹斯特則顯得陰柔寡斷。他的外貌健壯、嚴肅、悒鬱令人生畏,實則內心極為溫厚、柔軟。他之所以身處泥淖之境正因為不忍之心太過,概括承受別人加諸於他的苦厄;他接受父親安排的婚姻遂有了瘋妻,不忍遺棄瘋妻遂阻斷幸福生活;他接受變心的法國情婦指派給他的私生女,不忍這小女孩孤苦伶仃所以帶回英國為她請家庭女教師。因一份柔軟心,他承受苦楚,也因這份柔軟心,他的人生有了翻轉的契機。
作者分頭操控簡愛與羅徹斯特這兩個在命運路上嚐盡酸楚與孤獨但內心十分高貴的人,為他們安排一場極具象徵意義的初相逢。
冬日夜暮低垂時分,路面仍覆蓋一層薄冰,簡愛於返回荊原莊途中坐在路邊獨自品味黃昏的寂靜,忽然聽見達達馬蹄,不一會兒,人馬摔倒,扭傷腳的正是自外地返回的羅徹斯特。天空掛著冷月,寒風徹骨,在這萬籟俱寂時刻,身量壯碩的羅徹斯特得向纖弱的簡愛求助,搭著她的肩,一跛一跛地走向受驚的馬。
自此,強弱位階已定,完全顛覆英雄救美、菟絲附女蘿的俗套,簡愛逐步取得主導地位;兩個月後某個深夜,簡愛及時自火舌中〈事後得知是關在三樓的瘋妻偷溜出來縱火〉叫醒熟睡的羅徹斯特,免去一場災禍,他握住她的手說:「妳救了我的命,我很高興能欠妳這麼大一筆人情債。」甚至稱她為「我珍愛的守護神」。由此可證兩人的對應關係。
簡愛固然因坎坷的成長經驗而流露憂傷神色,內心亦孤高,只有徜徉於自然景致或書籍之中才讓她悠遊自在,稍忘現實酷境。然而,她並未失去尋求幸福的意圖與行動力,受傷的心靈尚具有自癒功能,而且是強勁的自癒力。夏洛蒂對這部分的塑造可說不遺餘力,意欲刻劃出典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女性陽剛力量,這在浪漫小說中是罕見的。正因為這股生命力,簡愛能面對在孤兒學校被虛假的贊助人當庭羞辱要學生「避免跟她在一起,把她排除在妳們的遊藝之外,不准她加入妳們的交談。教師們,妳們必須監視她……懲罰她的肉體,以拯救她的靈魂……」,盡力為自己辯護,終於獲得師生接納。她面對摯友海倫罹患傷寒被隔離,趁夜深無人溜去海倫房間與她共度人生的最後一夜,兩個抵足而眠的少女不畏死亡威脅保住了友誼之淒美與聖潔,海倫死後被隨意葬於叢草土墩中,十多年後簡愛為她豎立有名有姓的石碑且刻上「復生」。種種經歷,無不淬鍊簡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生命力量。
因這力量,她才能扭轉宛如被女巫的符咒封鎖、淪為往事之家回憶之所的陰森宅邸,才能「救贖」另一顆受傷的心靈--依恃勇氣而救、憑藉愛而贖回。
當然,夏洛蒂並未滿足於女性陽剛力量的展現而已,若是,當羅徹斯特與簡愛墜入情網之後只需動用幾處情節即可解除重婚困擾。讓有情人成眷屬〈真這麼做這小說也就不值一讀〉,夏洛蒂在婚禮上活生生拆散羅徹斯特與簡愛,導致簡愛祕密出走,流離失所,羅徹斯特深受絕望打擊,日後遭火劫而身殘目盲,作者用盡殘酷手段為了演化本書另一主題:唯真愛能癒合一切殘缺。
主導權仍在簡愛手上,離開荊原莊後她再度從一無所有中站起來展開新生活,且因繼承一筆遺產而成為「不但富有,而且獨立,我是我自己的主人。」相較於羅徹斯特宛似槁木死灰的處境,簡愛有機會展翅高飛嫁入豪門攀附權勢,然而她再次忠於「自我」這崇高的價值,重回羅徹斯特身邊,因為「在他面前,我徹頭徹尾地活著,而他在我面前也一樣。」真愛無需多做解釋,真愛也不受現實澆潑而減其熱度,真愛往往必須靠彼此奮力贏得,而非天上掉下的禮物。當我們讀到歷盡滄桑之後羅徹斯特與簡愛「我們舉行的是一個寧靜的婚禮,在場只有他和我、牧師和書記」時,特別能感受繁華落盡只剩彼此的悠然境界。
出身牧師之家,姊妹皆具文采〈兩位妹妹愛蜜麗.博朗特《咆哮山莊》、安.博朗特《阿格涅斯.葛萊》〉的夏洛蒂〈1816-1855〉生於英國約克夏郡,身量嬌小、相貌平凡,據云生性內向、沉默寡言,然觀其畫像,悒鬱氣質裡藏著銳利眼神,絕非平凡之輩。在十九世紀仍受傳統價值束縛的英國,竟能塑造出具有高度女性自覺,勇於追求真愛不受世俗觀念操控的女性堪稱先鋒,試看夏洛蒂藉簡愛之口道出:「女人總被認為應該非常安靜,可是女人也和男人有一樣的感覺;她們像她們的兄弟一樣,需要運用她們的所有機能,需要一塊領域讓她們可以施展幹勁,她們分毫不差地跟男人一樣,會為過於嚴厲的限制而苦惱,為過於斷然的停滯而痛苦。而那些享有較多特權的同類卻說她們應該認分地做布丁、織襪子、彈鋼琴、縫口袋就好了,這真是心胸狹窄。」《簡愛》一書寫於一八四七年夏洛蒂三十一芳齡之時,有此識見,令人激賞。
馬奎斯曾說:「好小說是這世界的一個謎。」那麼,才氣縱橫的作者就是這世界的一個解答。《簡愛》之所以能通過時間窄門讓不同時代讀者讀出不同興味,在於它是一本活的有機體,如星鑽面面放光。夏洛蒂具有一支能呼風喚雨、令大海回瀾的妙筆,無論寫景抒情寓意皆極具敘述魅力;能馳目騁懷以季節容顏貼寫人物內心,能雄辯滔滔。讓男女主角以智識交手埋下惺惺相惜的愛意,又能忽遠忽近、欲迎還藏轉筆描寫愈來愈纏縛的情愫,更能寫盡破滅與絕望之苦,道出灰飛煙滅之後復合的狂喜。
在世上只活三十九年的夏洛蒂給了世人一部悲喜交集的愛情經典,自己卻在三十八歲結婚後只享九個月婚姻生活即病故,回到命運與補償的角度來看,也許《簡愛》就是她過於荒涼的一生的補償吧!
英文版原序
《簡愛》的第一版不需要寫序,因此我沒寫;第二版則需要幾句話來表達我的謝忱以及幾項意見。
我的謝忱分為三部分。
對於讀者,我感謝他們包容地傾聽了一個樸實無華的故事。
對於報界,我感謝它為沒沒無聞的有心人,開闢了一個能接受公平評判的場地。
對於我的出版商,我感謝他們以他們的圓融練達、豐沛衝勁、實用眼光和坦然寬容,來幫助一位沒有名氣且無人推薦的作者。
報界和讀者群,對我來說只是一些模糊的人物,我只能以模糊的詞語來感謝他們;然而我的出版商們卻是明確的,幾位寬大的評論家也是,他們如此鼓勵我,只有寬宏大量而心靈高尚的人,才懂得這麼鼓勵一個掙扎中的陌生人。對於我的出版商和那些出類拔萃的書評家們,我由衷地說,先生們,我打心裡謝謝你們。
對那些曾經幫助過我、贊許過我的人致謝之後,我現在要轉向另一群人:就我所知,這是很小的一群,然而也不能因此而忽略。我指的是那些膽小懦弱、吹毛求疵的少數,他們對像《簡愛》這類作品的旨趣,都抱著懷疑態度。在他們眼裡,只要是不尋常的,就是錯誤;對於偏執│罪惡之母│的所有抗議,在他們耳裡聽來,都是一種對虔信│上帝在人間的攝政王│的侮辱。對於這些懷疑者,我要指出幾點明顯的區別,還要提醒他們一些簡單的事實。
傳統並不等同於道德,偽道並不等同於宗教;抨擊前者並不等於攻伐後者,揭去法利賽人的假面具,並不等於對荊冠舉起不敬之手。這些事情與行為,是截然相反的,就跟罪惡與美德的殊分一樣。人們太常混淆它們,它們不該被混為一談:表象不該被誤以為是真相,凡人心胸狹隘的教條,只能讓少數人自以為是、自命不凡,不該拿來代表基督的贖世教義。那之中│我要再說一遍│是有著差別的,在它們之間不客氣且清楚地畫出分界線來,是件好事,不是壞事。
世人也許不喜歡見到這些概念被分割開來,因為他們已經習慣於混淆它們,覺得把外表虛飾當作真正價值、以刷白的牆壁來代表潔淨聖地是方便的。他們也許會痛恨那個敢於細察與揭露,敢於掀起鍍金表層現出底下劣質金屬,敢於探進墳墓裡掘出屍骸的人,可是,儘管痛恨,他們還是受惠於他。
亞哈不喜歡米開亞,因為米開亞對他從來不作吉利的預言,只說凶事;也許他比較喜歡伽拿那的愛諂媚的兒子,然而亞哈本可以逃過一場血難的,只要他肯停止傾聽阿諛奉承,接受忠實勸戒。
我們這時代,有個人,他說的話,不是用來呵撫嬌嫩的耳朵的;在我認為,他的地位高過社會上的許多偉傑,就像音拉之子勝過那些猶大和以色列君王一樣。他說出的真理如音拉之子一樣深刻,說話的氣魄也一樣像先知般強而有力,態度也一樣大無畏而勇敢。寫《浮華世界》的那位諷刺小說家,受到崇高的敬仰嗎?我不知道;但是我認為,那些被他投擲譏諷的火藥,投射譴責的閃電的人之中,若是有幾人能夠即時接受他的警告,那他們或是他們的子孫或許還能免於基列拉末的致命劫難。
為什麼提起這個人?讀者,我提起他,是因為我認為我在他身上,見到了一位比同代人到目前為止所認可的還要精深、還要獨特的智者;因為我把他視為當代社會改革家當中的第一位,是要把扭曲的體系恢復到清廉正直的那群奮鬥者當中的領袖;還因為我認為評論他作品的人,尚未找到適合他的比喻,尚未找到能夠正確描述他的才華的字眼。他們說他像費爾丁;指的是他的智慧、幽默和喜劇才能。然而他與費爾丁之相似,就如同老鷹與兀鷹之相似;費爾丁會撲向腐肉,薩克萊卻從不如此。他的智慧是明燦的,他的幽默是迷人的,而這兩者與他的嚴肅天才之間的關係,就如同夏季雲層邊緣搖曳耍弄的片狀閃電,與蘊藏在雲層深處的致命電光的關係。最後,我提起薩克萊先生,是因為我要將這第二版的《簡愛》獻給他│如果他願意接受一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獻禮的話。
卡拉.貝爾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譯註
法利賽人(Pharisee):法利賽教派之教徒,古猶太教注重律法形式而墨守成規之保守派成員,指稱宗教上的形式主義者,偽善者。
荊冠(Crown of Thorns):耶穌釘上十字架以前,被戴上荊棘編成的冠冕,作為愚弄。
舊約聖經<列王記上>第二十二章第八節,亞哈是以色列的邪惡君王。亞哈想攻打基列的拉末,召集四百位預言家諮詢是否可行。伽拿那的兒子西底加說可行,聲稱耶和華必將拉末交在亞哈手中。米開亞卻告訴亞哈,西底加是耶和華派來引誘亞哈到拉末去送死的。後來亞哈果然在拉末中箭,流血而死。
《浮華世界》(Vanity Fair):英國作家薩克萊(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63)所著。諷刺英國社會中,貴族階級的貪婪自私和愚昧無知。
費爾丁(Henry Fielding,1707-54):英國小說家,寫了二十五部政治諷刺喜劇<唐吉軻德在英國>,尖銳地諷刺當時英國的社會政治。
卡拉.貝爾(Currer Bell):夏洛蒂.博朗特的筆名,因為當時文壇以男性作家主導,故在發表此篇作品時,暫以男性筆名行之。
卡拉.貝爾(Currer Bell):夏洛蒂.博朗特的筆名,因為當時文壇以男性作家主導,故在發表此篇作品時,暫以男性筆名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