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真花園花開花落 辜懷群
友人吳先生是台南人,一生愛台南,哪裡也不去。幾年前我到台南出差,趁機找他當嚮導,細數台江今昔—從湮沒在車水馬龍中的鄭成功打水大古井,到不再臨江的清朝官員下船之接官亭舊址,到蜿蜒伏匿在民宅裡的熱蘭遮城舊牆垛,到台南藝妲的「源生地」新町。
我與吳先生在「町」內緩步而行,張望著百年老字號「真花園」的門庭,聽他娓娓道來一字一句,想像當年婀娜多姿的藝妲,在「點煙盤」的動作裡媚眼打量多金的富紳郎,斜抱琵琶輕唱幾段南北管。 沒想到今天居然被邱旭伶要求為《浮塵花落》寫序,而故事的主角美菊恰就是早期的台灣女人「原型」之一:台南藝妲。
藝妲的特點是色藝俱全。她們大部分出身「小養女」;亦即在女孩子不值錢的年代,被無力供養的父母賣給了老鴇。她們的「養成訓練」包括纏足挽面、詩棋書畫、彈唱應對;長大後如果成功「出師」了,就能「經營」一個藝妲間:八仙桌、太師椅、古硬床、一把簫或琵琶。藝妲的工作是取悅客人,雖然穿戴時髦,舉止大方,由於未必賣身,賺的是辛苦錢。
藝妲的出路有限:不是「綺年從良」嫁入人家,便是漂浮人海,從旗袍穿到洋裝、穿到夜禮服、穿到邋邋遢遢,從南管唱到京崑、唱到流行歌、唱到低俗曲,終究濃豔的脂粉蓋不住歲月的痕跡,年老色衰而銎煢隱去。
「大色的」藝妲常是文人墨客賦詩的對手與對象;白先勇的金大班也是一種現代「藝妲」,她的養成「與時俱進」,由京崑琵琶「發展」到了狐步和恰恰。
我想邱旭伶由於長期研究台灣藝妲的風華,不知不覺在腦海裡就浮現了一個藝妲的身影。因為她疼惜那身影,故而《浮塵花落》字裡行間透著濃濃的惻隱。這股惻隱很質樸,很迷人;早期的台灣藝妲在她的筆下,以一種常人不熟悉的風貌重生。揭開神秘的面紗,露出一個會愛、會怕、會盼、會疑、會需要、會選擇、會認命、會咬牙的「正常」女性。《浮塵花落》應是她另一本著作《台灣藝妲風華》的對應與落實。
有一幅畫著日本藝妓的圖畫裡,撐著傘的藝妓在風裡低頭而行。她的紙傘半合、衣襬凌亂,沉靜的面龐卻映寫著風雨不驚。《浮塵花落》讓我想到了那幅畫。
而包含邱旭伶和我在內的、各式各樣的台灣女子:不管什麼職業、什麼姿色,百年之後大家都一樣是「浮塵花落」了。不知誰能留下吉光片羽,啟人幽思?
二○○九.三.十六
(本文作者為新舞台館長)
采異人生 邱坤良
小說作為文學的重要部分,所以吸引讀者,在於能透過閱讀,體驗小說家所提供的歷史觀點、生活經驗或其他訊息,讓讀者了解自己生活中未必存在的人物與故事情節。
旭伶從學生時代就研究藝妲,並以此作為大學的畢業論文,這篇論文—《台灣藝妲風華》,於一九九九年由玉山社出版,可見她的研究資料蒐集與書寫功力。十幾年來旭伶已成為藝妲專家,如今進一步以藝妲題材創作小說《浮塵花落》,路愈走愈寬。
我不知道她何以對藝妲情有獨鍾,不過每次看到她五官清秀、體態圓潤的外表,我的內心已有答案:她大概有點感覺前世就是藝妲吧!正因有這種感覺,她寫藝妲小說,與其說選擇一般人較少注意的創作題材,毋寧說,以「同理心」看待藝妲這個「特殊行業」,並透過小說形式,把她的感覺傳達給讀者分享。
台灣藝妲出現的時間,大約從清末到日治時期,藝妲之所以為藝妲,除了需要具備容貌之外,還強調「藝」的培養。她們為顧客侑酒,演唱當時流行戲曲、歌謠,有時則以詩文酬唱,目的皆在表現才藝,取悅酒客。從藝妲演唱的戲曲歌謠,大概也反映當時的流行品味與戲曲變遷。尤其日治時期文人雅士流行聽京劇,原本唱南管的藝妲也紛紛改學京劇,甚至登台演出,被稱為藝妲戲。
藝妲大多身世飄零、歷經滄桑,卻又代表時尚與流行趨勢。在台灣早期電影的萌芽階段,導演常從藝妲中物色女演員或主唱電影主題曲的人選,藝妲因而有機會成為電影明星與唱片的女歌手。她們的交際應酬、唱曲、登台演戲、拍電影等等行徑,也多彩多姿,充滿傳奇色彩,並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浮塵花落》描述一群歷經風霜的風月女子,逆來順受地接受命運的安排,默默承受著生命的種種變故,每個藝妲的人生都在隱忍中存在著一股無奈。這種無奈與不安,一直縈繞著小說情節進行,最後在旭伶的筆下,有著魔幻式的結局。
這部小說固然以女性為主,但亦有不少男性角色,例如受糖廠壓迫的農人,地下組織,南台灣的文人,泉州來台的裁縫師傅,京劇班演員以及台灣商賈等等,大致反映日治時代不同男性典型。雖然作者對於這些男性角色的描述,不如女性深刻,但放在藝妲的情節脈絡中,仍由他們掌握了藝妲的命運。
讀者在《浮塵花落》中,隨著角色的生活細節,體驗當年的生活型態,以及「藝妲鑑札」、「開天官」、「食清粥小菜」等等屬於藝妲的生活名詞。
以歷史題材為創作的小說,最怕流為史料堆砌,旭伶因為長時間的田野工作經驗,對於這個題材十分熟稔,又善於消化相關史料,能從角色的生活與視野,表現時代整體環境。讀者因而得以從小說情節及角色構成,透過場景描述與人物對話,感受她對藝妲的種種想像及創作力,並不自覺地被引入當年的歷史情境中。
(本文作者為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