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導讀
與您共讀
開始之前
文學欣賞,如人品酒,陶醉雖同,其實享受各異。文學沒有標準答案,只有個人體會。有時個人的體會若能別具洞見、扣中心弦、燦然成篇,本身也成了美麗動人的文學作品了。有時個人的體會有如樹木的種子,會發芽茁壯,想要長出胸口,想要供大家取材,不吐不快。有時個人的體會,有如內心最深處有條琴弦,莫名與作者產生共鳴,是你與作者隔著時空共享的祕密。閱讀中的感動,有如涼風送爽,來時無心,去時無憾,你只是經歷了閱讀佳篇的滿心暢快。悠然闔卷,心靈中似乎多了不同的光彩,世界似乎稍微美好一些。也許為閱讀而閱讀,也可以是最純粹的喜悅,而心靈收獲已如柳蔭遍地。
因此,我只想與各位讀者共享這部雖淡而雋永,似淺而深刻的作品。我會建議各位讀者先別理會這篇引言(甚至也別先看作者的自介),自己把全書看完,細細品味後,再來看作者的自介以及這篇導讀。這也是我在此儘量不以「作者的意思是……」的方式來論述,而是以「原作裡說了什麼」,因為以下一切都是我跟原作之間互動的結果。作品在完成之後,作者跟讀者一樣,都是旁觀者。本篇只是我個人的看法、當日的見解、一時的聯想,不敢妄言解惑,至少聊供參考。換另一個時間、空間的我,也許會有不同的觀點與說法。倒不是此時此刻所言虛浮,而是「芒果」的滋味會隨你人生歷練及成長而呈現不同的風貌,帶來不同的感動。朋友,你也會有你的感受與見解,別把心關上哦。
關於原作
●關於「房子」
「房子」一物在本書中,無論視之為微言大義的象徵或激發聯想的意象,顯然都十分重要。本書的原文標題,The House on Mango Street,就是以它為核心發展出來,而作為住所的「房子」,也成為書中許多主題的樞紐。
首先,「房子」與女性的覺醒(如書中主角)或不覺醒(如書中莎莉這個人物)這個主題兩者的關係,有如形影密切。主角一直無法以芒果街上那個家為榮,而莎莉只能以欣賞如囚籠的家為最大樂趣。前者雖有自主的覺醒而被困於現狀,後者雖自甘被囚,卻有無法揮去的哀怨(〈地板上的玫瑰印花〉)。維吉妮亞.吳爾芙在她的重要著作《自己的房間》裡有句名言:「女性若想寫小說,必須擁有自己的收入與房間。」西斯奈洛斯亦為女性作家,感同身受,更把對房間的需求擴大為房子。但兩人的差異畢竟不止於此,如果吳爾芙是以評論的形式、理性的角度來看待從女性、創作、女權這個三角關係所產生的議題,那麼本書則是採取聯篇小品的形式、感性的角度。本書完成於二十世紀八○年代,當時女性運動已大有進展。此時二十一世紀初,情況雖早已迥異於吳爾芙的時代或甚至近如八○年代,但若除去性別、族裔的表相,則其中弱勢族群對抗大環境的刻版印象、對抗主流傳統壓迫等的議題,則是亙古恆今,超越時代與國界了。
故事裡的主角對於自己專屬房子的需要,同時具有物質與精神兩方面的需求。在〈耶蓮妮塔、紙牌、棕櫚、水〉裡,主角為自己的夢想之屋求神問卜,她所指的房子,顯然指的是實體的房子,而非精神狀態。但是,她在這點上也不是拜物主義者,她對房子的概念從地點、物質等,昇華到後來的心中的一個地方,她從沒有不食人間煙火地變成只嚮往這個心中之屋,而是在精神與理想之外,也有物質與現實的考量。直到書末最後一句話,她描述的仍是一棟實體的房子,只不過發展至此,已具有作家的靈魂:「一棟靜謐如雪的房子,只供我用的空間,乾淨如寫上詩句前的白紙。」
其次,房子在書中也象徵人性,人如其屋。米米的故事裡,便有最現成的例子,「正面外有二十一步臺階,歪歪斜斜的,像一口爛牙……每當米米的老媽在門廊上喚他,米米便手忙腳亂爬上那二十一步臺階……」,我們可以想見米米笑起來,那口牙齒大概跟那臺階相似,而那臺階歪斜的樣子儼然就是米米登階體態的具體呈現,此處兩者既能呼應,卻又非合掌的死對。當然,也有人生非其屋,生錯身家地位,在人如其屋的世界裡,這可能是最大的不幸了。所衍生的主題便是房子與自我認同的關係。主角顯然覺得自己未能生在自己認同的房子,從書開始時,主角必須跟校長說她住哪,到書末朋友指著她的住所,這類情況都讓她羞愧。她甚至想要「搖搖頭,彷彿搖頭可以甩掉我在裡頭住的一年。」(〈艾莉西亞跟我在艾德娜的階梯上聊天〉)。於是,「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真正的房子。一棟可以指給人家看的房子。」(〈那棟芒果街上的房子〉)。
●黑暗面
正如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本書亦企圖探討人性或人生裡的黑暗面。以女性人物為主的作品,往往不能不探討家暴與性騷擾這兩個主題,本書在這上頭亦著墨頗多。如〈第一份工作〉裡,主角才上班第一天就遭到素昧平生的同事占便宜。如〈小腳家族〉裡,就連路邊偶遇的流浪漢,都想以一塊錢的利益,誘惑女孩子出賣自己的肉體。其餘狀況可想而知。但也跟任何父權社會一樣,沒有人檢討誘惑的男性之過錯,反而高壓管制被誘惑的女性,如莎莉與美奈娃的故事所呈現。但如作者擅長的手法,有時表面平靜卻暗潮洶湧,例如〈猴子花園〉與〈紅小丑〉裡,莎莉似乎也想把主角扯進來,漸漸讓主角處於不利的狀況,雖然實際上發生的故事未明講,情節的張力卻飽滿欲裂。貧窮社區裡的犯罪問題,在〈路易、他的表親以及其他親戚〉,則以喜劇,甚至近乎鬧劇的手法呈現,下面有更多的討論。
表現手法
本書能風靡文壇這麼久,自然不只是因為它觸及人性基本議題而已。該書的文筆與敘述方式,都自作者的獨門風格。以下歸納出幾點該作者常用的手法。當然這種歸納只是起點,因為常常在同一個地方,可看到作者同時運用許多手法。至於這些手法如何搭配,或發現此處未提及的手法,這類探索就留給讀者自己發揮了。
●詩般的文字
該作以其詩般的文字而聞名,而作者本身也是詩人。所謂「詩般的文字」的定義問題,本身是一個文類學的核心課題,但此處且就廣義地來看,基本上就是以特殊的說法、句法,或文法來創造美感效果的語言。
意象式敘述便是一例。作者用「我只是一顆紅氣球,綁在錨上的氣球。」(〈男生與女生〉)來形容自己沒有知心密友的狀態。這個意象組合裡,實體物品有氣球、錨,兩者不用多作描述就已形成強烈對比,一輕一重、游移不定與固定不動、自由自在與困於一處。連結兩者的動作「綁」,是個象徵性強的動作,點出說話者的感受。
「在屋簷的排水糟裡堆了許多擊出後不再落地的棒球。」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任何在巷子裡打過球的人,一定都找過打得太遠的球。棒球是美國極常見的運動,一顆棒球便足以勾起多少人的童年遊戲記憶。而擊出飛天後不再回來的那顆球,更是象徵一去不返的童年的最佳意象。這些房子用它上頭的排水糟收藏多少人的棒球,就像房子被忽視的角落裡,其實正收藏過往住戶多少往事與回憶。
這類感性如詩的語言,在全書中俯拾可得,閱讀時先別急著找出作者的「答案」是什麼,讓那些語言的各種層面的意涵在你心中進行化合作用,釀造你個人獨到的心得。這些意象,飽滿而有機,閱讀它們本身就已如觀看精采的文筆魔術,讀後更有無盡回味的空間。
●一文多體
此外,原作的寫作手法裡還有一絕,即巧妙融合口說語言與書寫文字,結構鬆而不散,讓人物、情境與意象等各個元素,有更多融合的方式與彈性。例如〈小腳家族〉裡這一段:「母親的腳掌豐滿而端莊,有如白鴿從枕頭海上飛下來,越過地板上的玫瑰印花,一路下降到木頭臺階,踏上跳房子方格裡、五、六、七、藍天。妳要不要這個?接著遞給我們一個紙袋,裡頭有雙檸檬黃的鞋子、一雙紅鞋,還有一雙舞鞋,看得出以前是純白色,如今泛著淺藍。」那雙腳從虛的鳥類比喻飛經屋中幾處,到實的形容走下屋前臺階,到具體存在與主角交談,接著觀點轉交到主角口中。在此,我們從比喻看到這位太太的體態步姿、家中的陳設,而從海天、花叢這些遙遙暗示婚禮的比喻轉入跳房子的遊戲動作,似乎是在呈現婚姻憧憬如何一步步變成現實生活。最後的轉折是一個雙重的意外,其一是風格的突轉,從描述變成對白,其二是故事的意外發展,即贈鞋一節,故事裡的人意外,讀者也沒想到。如果從後來這些鞋子所引出的風波,回頭再來看這段,就更能感受到其中隱藏的戲劇張力。當初的鞋主是這位太太,由於這些鞋子在故事中,惹來一些風波,那麼她的過去是如何也就耐人尋味,又帶給讀者一個想像力的啟發。總之,這段裡的轉化過程有詩的跳躍想像,有散文的流暢清澈,還有小說的情節鋪陳跌宕,三大文類的基本精神,在作者手中融於一體卻能相互加乘,帶來更大的藝術能量。
●微物大義、以簡馭繁
原作還有一種手法也值得一提:作者擅長以看似瑣碎的小事物或聽似隨意的口吻做為觸媒,引爆強大的藝術感染功效。本書所觸及的課題,如族群議題、家暴、女性主義等議題等,都是極為敏感的材料。處理這類材料,往往容易情緒失控而變成篇篇濫情的血淚史,或者批判的分寸拿捏不當,而淪為膚淺尖酸的漫罵或刻意陳腐的政宣。原作顯然也想透過這些小品,呈現某種看法、觀點,有時甚至有褒貶論斷的企圖。不過我們不會聽到聲嘶力竭的控訴,我們卻看到故事在小地方、小情節裡,表現出對種族、性別、經濟上的劣勢族群的悲憫與關懷,也對這群人有時犯下的小奸小惡抱以同情的諒解。作者往往以間接的方式或者看似輕鬆的語氣來陳述事情、探究原因,但是反而能觸及更深刻的情感,作出更切中要害的褒貶。例如聲稱是法國貴族後裔的凱西,她們一家住在該區,顯然在社會上亦屬中下階層,可是他們本身並未能同情與自己有相同處境的其他族裔的移民,還聲稱(旁人看來則是近乎癡夢)有一天在法國會有哪位天高地遠的遠房親戚,留下一大筆產業給他家繼承。原作並未挑明指責他們自己就是種族主義者,也未譏刺他們荒謬的、聊以自慰的白日夢,但是在傳達了這些真相的同時,讀者亦能同情這些人物的無奈。
又例如這類社區裡的犯罪問題、娼妓問題、青少年問題等,作者高明地以童趣、微婉的說法表現。如社區裡的犯罪問題,在〈路易、他的表親以及其他親戚〉便以喜劇,甚至近乎鬧劇的手法呈現,但卻點出那輛來路不明的黃色凱迪拉克八成是贓車,而這個社區顯然有犯罪集團進駐。當然,這些人在一般人眼中可能只是社會底層的人渣,不過在原作描述得鮮活幽默的小事件裡,我們看到這個小混混,其實也都是誰的親朋好友、街坊鄰居,也有返家炫耀所獲的小小虛榮心,因此也就能讓讀者體會其中人性的通性。總之,原作不但指出可憐之人亦有可惡之處,也平衡地指出,可惡之人也有可憐之處。
如〈小腳家族〉中的鞋,以一項簡單的物品,觸及了該區女性淪入特種行業的問題:女孩穿上時髦高跟鞋,就有人(甚至如該篇所述,一名乞丐)想花一塊錢買她們一個吻。女孩今日若能為一塊錢出賣一個吻,明日還會做出什麼事,便不言而喻了。又如瑪琳這個人物,根據主角陳述,最後可能淪落在街燈下獨舞,等候白馬王子停車搭救。試問,什麼行業的女性會在路邊等路過靠邊的車子把她們載走呢?這位試圖自主尋愛,不願受傳統禮教拘束的瑪琳,其下場在此間接卻更深刻地陳述,但也因為手法敦厚婉約而更顯示原作觀點裡的人性關懷。
〈田納西伯爵〉裡也觸及這個社會現象,不過是從鄰居的觀點來看。故事中伯爵傳聞已婚但老婆居住外地,卻與一位或多神祕女郎有一段耐人尋味的關係。在街坊鄰居的眼中,他似乎不時有女性來訪,大家想當然耳此人應該是他傳言中的老婆。但是眾人對女郎長相的看法都大不同,這點暗示神祕女郎可能並非一人,甚至每次都是不同的人,而從這些女性的穿著來看,有些恐非良家婦女。這裡顯然暗示伯爵已婚仍是個疑問,而私生活並不全然單純,常有一夜情,甚至可能召妓,但鄰居也許有的天真無知、也許有的自以為是,於是就各說各話了。也由於伯爵十分低調,每回都速戰速決,這位神祕的千面女郎,便在主角對人生真相似懂非懂的觀察裡誕生。
〈紅小丑〉裡以簡單如草圖的幾筆,述說一段極為不堪的經驗,可能只是性騷擾,或者性侵害,或甚至就是強暴。尤其最後一段,似乎已露端倪。「接著五顏六色轉了起來」,難道主角被一群男生推來推去嗎?「天空打翻了」,難道主角被翻倒在地,所以眼中的天空也翻過來了?「他們高筒的黑色運動鞋亂跑」,似乎是一群人闖禍被發現後逃竄的景象。總之,故事只是略幾筆描述,點到為止,而這一切也可能只是描述坐上旋轉咖啡杯會看到的景象而已,但是背後許多情節與張力卻盡在不言中了。
●天馬行空
此外,原作最美的段落、神奇的地方,往往是那些看似天馬行空的部分,看似沒有故事發生的片段裡。前者如〈再來幾朵〉裡的數來寶,尤其是奈妮的部分,看似天馬行空,卻趣味十足,充滿活力,四個人物的個性也更加鮮明。〈吉兒的傢俱買進賣出〉則亦是一例。該則故事甚至連篇名跟正文的關係,都有些莫名其妙——讀者不禁自問,誰是吉兒?雖然可能是那家店的老闆,但該篇並未提及,書中他篇也未提及。不過那並不重要,在這篇裡面,雖然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我們看到主角充滿詩意的眼光,我們也看到她跟妹妹之間微妙的關係,我們也從這家店裡的舊貨,對芒果街的街坊多一個面相的了解。因為有那個音樂盒的存在,表示這堆被人賤賣的舊貨裡,其實藏著寶物。有了這家店,表示芒果街這個被視為貧窮落後的地區,其實臥虎藏龍,有了不起的人物。有些人因不識貨而失去它(想當然耳,如音樂盒原來的主人),有些人識貨卻不敢承認(如主角),有些人天真地以為可以用小代價即可換得(如奈妮)。店主那簡短的一句「不賣」,讓這個人物頓時有了深度:他有如握有寶典但隱藏身分的魔法師,不願輕易把寶物轉讓。
原作裡也有極其豐富句勢變化。極長句如〈頭髮〉裡的「不過我老媽的頭髮、她那一頭秀髮呀,就像一朵朵玫瑰花飾,就像一圈圈棒棒糖漩渦,又捲又美,因為她整天用帶夾髮捲固定頭髮形狀,她抱你的時候,把臉湊上去還會有陣陣香氣撲鼻,讓她抱著就有安全感,有如聞到進烤箱前的麵包那種溫暖的味道,有如她在床上挪出身邊的空間讓你擠進去睡,你窩在她身邊會聞到的味道,外頭下著雨,老爸在床的另一邊打鼾」。精采的意象,如千層瀑布一道接一道,緊密相扣卻又各有一片想像的天空。又如〈雙臀〉這篇,不但不同類型的口吻並陳,並至融合連成一片。這裡若將不同人物的口白,若以不同字體加以點明,則盡失原作想達到的風味了。
●化用童話、典故
在原作裡有許多地方運用著名的童話與文學典故,例如〈吉兒的傢俱買進賣出〉裡的音樂盒,打開後有如潘朵拉盒子,釋放出藏在盒中無數的神奇東西。〈萊法耶拉禮拜二喝椰子、木瓜汁〉裡,不能出門的萊法耶拉明白比喻為長髮公主,從窗口垂下連絡外界的繩索。〈猴子花園〉裡,車子在主角眼中變成了巨型蘑菇,情節有如「耶絲蓓朗莎」夢遊仙境。〈三姊妹〉裡那三位似乎有法力的三名老婦則呼應了西方文化裡有許多女性三人組的意象,包括希臘神化裡復仇三女神(The Furies)、命運三女神(The Three Fates)、三美神(The Three Graces)。至於多次用到的「鞋子」則是呼應了灰姑娘的玻璃鞋這個大家熟稔的典故。
這類的呼應,有些明顯可証,甚至作者都在行文中明講,如〈萊法耶拉〉一篇裡,萊在故事中明白希望自己能像長髮公主。有些則有字面、內容上的線索可尋,如三姊妹的人數與花園裡如蘑菇的廢車等。有些則純屬讀者個人的詮釋,如將〈吉兒〉一篇裡的音樂盒比為潘朵拉的盒子,則是我的觀點,引用後者這則典故來襯托前者這個意象之複雜與巧妙。當然,這三類呼應之間並無明確界線區隔,往往跨於個人體會與原作明白點出之間。這也是閱讀收獲的來源,因為閱讀不只是被動地、單純地讓作品來餵哺(當然,光這點就已經是大收獲了),而是藉此刺激、活化你腦中感性與知性能力——當然,讀者要肯動腦聯想、用心體會囉!——感受、發現、創造這些呼應。從這個觀點來看,讀者也是另一種作者,而閱讀絕對是心靈裡的創作。妙的是,等你閱讀到某個境界,修成正果,你發現你根本不用驅策你的心與腦,它們倆會自動自發聯手幫助你,讓你自然而然看到以前不曾看到的層面、現象、特質,體會以前不曾體會的心得,感受以前不曾感受到的美——無論是書中或者是週遭世界的。
●有關書名
本書書名看似簡單明暸,卻有難譯之處。這裡牽涉到標題的作用與傳統,中西並不相同。首先,兩方的文字,有彼此所無的元素,例如定冠詞即中文所無。原文標題,The House on Mango Street,若僅就字面意思來看,是「那棟芒果街上的房子」。既不是複數的houses來泛指那條街坊,也不是其中隨便一棟(a house),而是The,即特定的一棟。於是其意涵便因為這個定冠詞特定指涉而不同。那棟房子正是她住的那棟。代表主角在芒果街的家,代表她在那裡渡過的歲月。最後的章節顯示,不管過去未來住過多少地方,芒果街在主角的人生的核心地位不容動搖。不但因為那是她住得算最久的地方之一,不但因為那是她個人人生中重要轉捩點發生時所住的地方,更因為那也是她家人主要的居住地。而房子與家之一體兩面,到了最後也有結合的傾向。更重要的是,中文作品之命名傳統與西方並不相同,前者通常必須朗朗上口。因此本譯最後以《家住芒果街》為名,以涵蓋上述層面。
若比較與本書同名的第一篇小品,便可知篇名所負功能的差異,亦是翻譯必須加入的元素。全書之名稱必須顧及原書名呼應全書之作用,故以動態之「家住芒果街」化譯the house(特指那棟她與家人同住的房子)為主角的家這個功能,以呼應並涵蓋全書的豐富內涵。而第一篇內容主要還是僅止於那棟房子的描述,因此直譯「那棟芒果街上的房子」也就恰如其分。
關於「芒果」
書名裡另一個重點便是Mango Street裡的水果名稱。Street (街道)是象徵人間百態匯集處的現成意象,本書這種內容的故事集以「街」入名並不令人意外,這部分只是中規中矩而已。但是加上mango(芒果)這個水果名稱,便讓書名別具滋味、另有意趣。芒果原產印度,對西方世界來說,是典型的異國水果,主角的故鄉墨西哥現今又是重要產地,因此恰能呼應書中人物為墨西哥移民後代之族裔身分。此外,芒果甜中帶酸的風味,也極能呈現移民生涯以及青春期少女的人生感受。這兩種人都有甜美的期待與夢想,但他們的人生裡卻有許多酸楚的失望破滅埋伏在路上。
以上各點雖各有例証,但是其手法絕對不只用在這些例証裡,而是隨處而發、彼此呼應,形成有機的互動系統。此外,更重要的是,更會因為觀者的慧心而有新見。任何評者都不可能用一次批評、一種角度,把一切可能的詮釋都涵蓋。詮釋是讀者與作品聯手完成的創造過程,而讀者有無限種可能。
關於原文及譯本中篇名呈現的方式
《芒果》之所以能在當代小說中脫穎而出,重要原因之一(也是任何傑出作品必備的條件)就是開創了新的風格與文體。《芒果》的成就之一,如前文所述,是在小說、散文以及詩歌之間,找到了融合三者的新文體。當原書各篇之篇名以這個觀點閱讀,行其排版的行勢裡似有若干通則隱隱浮現,讓這些篇名似乎轉化為一首首似詩非詩的極短篇式的自由體詩歌(free verse)。因此,本譯在篇名的處理上,也以中文詩歌極短篇的風格來處理,讓篇名除了能表達題旨之外,也能呼應原書行勢裡自由體詩歌極短篇的風味。譯者且不問其行勢是否為作者刻意安排的結果,但求讀者閱讀譯本能有閱讀原書的美感經驗——這自然包括篇名行勢中別有詩趣的呈現方式——就算是純屬隨機的安排,也是美麗的意外。
以往各種詩體,必然有一定的韻腳、格律、文本形式等,例如英國式十四行詩基本上有十四行五音步之抑揚格詩行,並押abab/cdcd/efef/gg之韻腳。自由體詩歌這種發源於十九世紀而大盛於二十世紀的詩歌文體,放棄這三個以往詩歌視為必要的元素,而改以行勢、文義與聲音之交錯呼應,來創造詩意、凸顯情境。因此詩作往往乍看下,可能類似排列零亂的散文,但是當讀者讀出每首作品內在自成系統的美感規則之後,往往有不可言喻的頓悟詩趣。如下所列之W. C. 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之名作,“As the cat”,所示,
As the cat
climbed over
the top of
the jamcloset
first the right
forefoot
carefully
then the hind
stepped down
into the pit of
the empty
flowerpot
貓族優雅卻如履冰的特有步態,在讀者品悟出行勢裡的奧妙那一剎那躍然紙上。因此,昔日詩人作詩,這些條件雖如枷鎖在身,縛手綁腳,但大詩人卻能善加運用以彰顯詩意與詩藝,於是枷鎖變成了利器。自由體詩人作詩,則為每一首作品量身訂製獨一無二的體格,但卻必須冒著不成詩便成為斷碎文字的風險。
從上列例子,相信讀者不難看出本書篇名的安排方式也有類似身影。《芒果》之篇名長短差異甚大,較長的篇名甚至句含數句,如:
There Was
an Old Woman
She Had
So Many Children
She Didn’t Know
What to Do
首先,顯然這麼長的篇名,不可能在寬度有限的書頁上印成單行,而必須安排成數行。但就散文的修辭以及篇名的形式傳統而言,此篇名大可且更當精簡成There was an old woman who had so many children and didn't know what to do,而且亦不妨排列成
There was an old
Woman who had
So many children
And didn't know
What to do
但如此省略重覆而似累贅的she並排列為這種行勢,便無法產生原書裡行勢的藝術效果。
在原書的行勢裡,立刻浮現的現象至少有三個(讀者也許可以看出更多)。其一是第二、四行裡的woman與children,不但位置同在行末而呼應,兩字還押韻加強此效果。其二是an與so many同為此二行的行首,凸顯多與少的對比。其三為第三、五行皆以She領頭,強烈對比了老婦的處境(第三行)與心境(第五行)。總而言之,如此行勢,不只在純粹語意的層面上陳述一位老母親一人要應付許多小孩的情況,更以行勢上對比呼應的安排,讓其中苦楚進一步凸顯而更加深刻。
較長的篇名又如下列這則,
Rafaela
Who Drinks
Coconut & Papaya
Juice
on Tuesday
同樣的,此篇名若是因為過長而必須斷行才能安進有限的頁寬,大可採用下列行勢:
Rafaela who Drinks
Coconut & Papaya
Juice on Tuesday
或者
Rafaela who
Drinks Coconut
& Papaya Juice
on
Tuesday
但原書的行勢讀來饒富趣味,其原因至少有二。故事主角的名字Rapaela竟與coconut & papaya這行押了韻,此外這兩行裡同樣有反覆出現的母音(如a與o),凸顯主角的個性裡,有這兩種熱帶水果風味裡的熱情,以及她對於它們所勾起的派對氣氛的渴望。不過最強眼的安排,莫過於juice這行。此字可指精力,甚至暗示情慾,於是一字成行的極端行勢安排,強烈暗示了故事主角無盡哀怨的原因……
此外,《芒果》的故事,大半是以某一位住在芒果街上的人物為核心。因此,順理成章,原書中有許多篇名句含他們的名字,每當這種情況發生,篇名的行勢基本上如下:
人名(一行)
其餘內容(一至數行)
例如上述之萊法耶拉的故事,又如
Alicia
Who Sees Mice
若該篇命名為〈Alicia sees mice〉,則篇名的焦點在於事件本身——某人看老鼠。但若以名詞片語的句勢,並在行勢上讓Alice自成一行,再附以形容詞子句修飾,則以人物素描為故事核心的人物誌風味與藝術企圖便十分明顯,同理皆適用於這類行勢的篇名。
關於英漢對照
本譯本以英漢對照的方式呈現,自然必須談談英漢對照的目的為何。表面上答案看似明顯——就是為了幫助了解原作的英文,亦即看不懂原文時,看看譯文好尋找疑問的答案!其實細究之後,你會發現這種想法似是而非,因為:
第一,看不懂原文的情況,可分為許多不同的層次:是字詞看不懂(這個層次應該查字典,字典會比英漢對照更有用、更準確)、句子看不懂(應該查文法書或語法字典等等,在這個目的下,你會發現翻譯常顧此失彼,因為這原本就是個苛求,本來就不可能「全等」於原作的翻譯),或者文字都懂,但是表現手法未能引起共鳴而造成不解。
第二,對於不會發生上列問題的讀者(也就是語言能力沒問題、有獨立欣賞品味能力的讀者),試問他們有沒有讀英漢對照的必要呢?或者,讀英漢對照讀本會有收獲嗎?兩者的答案都是「有」。只要閱讀是為了發掘原作的文學價值與精神養分,為了文學的喜悅與性情陶冶。
因此,文學作品的原譯對照真正有價值的地方,不在語言層面,而在文學欣賞的層面。翻譯服侍的不是原作的文字,而是原作本身。兩者看似無異,其實根本是兩回事——作品的文字,是白紙上印死的記錄,任何人看都只能是一樣的「文字符號」。但是各別讀者讀出了什麼「作品」,卻絕無一樣的可能。因為,沒有任兩個人的詮釋會完全一樣,而翻譯始於詮釋,因此,世上並無終極而唯一的原譯對照,但是好的原譯對照,由於譯者把自己的詮釋以能獨立存在的文學水準呈現,譯文本身就是可以獨立存在的文學作品,因此能讓讀者對原作的體會更豐富、感動更深刻。這才是本英漢對照所秉持的翻譯理念。
因此,要讓後面這類讀者有收獲的譯本,本身的必要條件是譯文本身亦須是能獨立存在的作品。這也是本英漢對照努力的目標。當然,英漢對照的譯文絕對可能一個「太」小心(或者筆拙),就譯成字字意義相符,卻造作平庸、風格紊亂的譯本,總之,看不出原作為何是好作品、偉大的作品,僅做到(但最多差強人意)字典、文法課本或語法類參考書的分內工作。不過那絕不是本英漢對照的目的與格局。
弔詭的是,真正有助於學習英文的,絕非停留在服侍原作文字導向的對照本,因為那只能學到破碎而片段的語言,常常讀字而失句,或讀句而失篇,其英文固然都了解無誤,但是輕則讀不切意,重者看到的作品其實面目全非。那樣的英漢對照,原文跟譯文在每個點上固然都如兩直線相交(因為做了片面意義的對照),但各自有不同而無關的指涉聯想,就如直線相交後便各奔東西一樣,結果毫不相干。這樣的作法,沒有關注到上下文才是字句在現實世界裡意義為何的主要關鍵,不是字典的真空管式的標本意義。因此,過了某個階段,有必要將語言背後的文化之美渾然一體地吸收體會、有必要讓作品如活體生物能在讀者心中滋長,才能跳脫字典定義對外文理解的嵌制,才能有層次上的提升,以達到以英文思考如發肺胕般自然,運用英文能有不假思索般流利。
Last But Not Least.
有人說該書怎麼好像沒有結局,有些書評家甚至指出,主角到了書末怎麼好像沒開悟。其實人生正長,是該讓它開尾待續,才是最恰當的結束。本短導也不算是答案,因此各位應該再回頭開卷,細品家住芒果街的人生。
作者序
自己的房子
照片中這個年輕女子就是我,當時正在寫《家住芒果街》。這是她的工作室,在她之前的住戶如果是家庭,這個房間應該是孩子的臥室。這個房間沒有門,只比一個開放式的儲藏空間還寬一點而已。不過這裡光線充足,位於一樓大門玄關的正上方。因此她可以聽到鄰居進進出出。她擺這個姿勢彷彿剛放下工作小憩片刻,其實在真實人生裡她從來不曾在這間工作室裡寫作。她在廚房裡寫作,那是唯一有暖氣設施的房間。
這是一九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