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譯經與古人為伴,迄今快九年了。先攻聖法,復求智慧,如今這一本《新約》,是第三卷。本想如前兩卷那樣,作一篇序,附上釋名、年表的。可是一稿下來,掂一掂,已經相當厚重,便略去了,將來另刊;只留一份簡要的書目,供讀者參考。這兒就談談譯經的原理、大勢和拙譯的體例,或對閱覽研習、查經解惑有所裨益。
大凡經典,都有層出不窮的譯本,《新約》尤甚。究其原因,大致有三。一是學術在進步,二十世紀中葉以降巴勒斯坦和近東地區一系列重要的考古發現,猶太教同早期基督教偽經及各派“異端”文獻的解讀,極大地豐富了學界對耶穌時代的宗教思想、政治、法律、經濟、社會體制和物質文明的瞭解。《新約》各篇的許多譯名、詞語源流、人物史實乃至教義,都有了新的考釋。前人的譯本,從學術角度看,就需要修訂甚而重起爐灶,推陳出新了。
其次是語言即讀者母語的變遷。舊譯之讓人感覺“舊”,一半是由於譯文的語彙表達,跟讀者的社會語言習慣和文學標準──廣義的文學,包括形象化的宗教思想與道德感情表述──有了距離,變得不好懂了,容易誤會,對不上經文的原意。因此,舊譯的訂正、翻新,往往又是不得已的事。而且,譯文既是原著的一時一地的解釋,時間便是譯本的死亡天使,再怎麼忠實順暢也逃脫不了──除非譯作有幸加入母語文學之林,脫離原著而自成一間文字殿堂,門楣上塗了天才的血,深夜大地哀哭之際,那專取頭生子性命的毀滅者才會逾越不入 (《出埃及記》12:23)。當然,這是在講譯家的理想了 (詳見拙著《寬寬信箱與出埃及記》,頁79以下。作者注:北京三聯書店,2007。)
第三,西方資本主義消費社會的建立,全球化經濟體制和文化輸出,催生了文化多元、價值開放、包容異見異端的大潮。從前傳統社會,宗教或宗法信條是道德的基礎;可是從啟蒙開始,進入現代資本主義,如康德所言,兩者顛倒了關係,道德反而成了宗教的基礎。當今道德立場的多元趨勢,就不免顛覆一部分傳統價值,影響到人們對經文的詮解和運用。不僅學術譯本,連較為保守的傳教或“牧靈”譯本也受了壓力。例如,英文“新國際本”(NIV,1978) 是美國新教保守派陣營的傳教譯本。原是針對欽定本的“修訂標準本”(RSV,1952) 的自由派傾向,組織教會的專家班子翻譯的,為的是捍衛經文“無錯”(inerrant) 的信條,堅守新教傳統教義。可是,不久前新聞報道,新國際本也在修訂,且專家班子已開會決定,採納“兩性包容”原則,學一些跨教派學術譯本如“新修訂標準本”(NRSV,1990) 的榜樣,把沒有必要,但可能理解為,僅指男性而排斥女性的經文一律改掉。例如陽性單數第三人稱代詞“他”(he, his, him),改成不分性別的複數“他們”(they, their, them),或代之以無性別色彩的名詞。試想,這得改動多少句子,從摩西的誡命到保羅的規勸;又是多大的傳教“牧靈”壓力,才會讓主事者向美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和“政治正確”妥協,變相放棄經文“無錯”的信條?
順便說一句,相較之下,中文的“他”遠沒有英文那麼硬性,用法也活得多,常能兼容男女兩性,或者泛指、虛指 (如睡他一覺),還可以用作指示代詞(他人、他鄉)。中文表達,在好些方面,確實跟古典希伯來語和《新約》的希臘語普通話 (koine) 有相通之處;就文字的簡潔含蓄與靈動而言,甚而十分相似。這是現代英譯,尤其學院派的造句修辭 (因譯者多數是大學教授) 所無法比擬的。
中文《新約》不時需要修訂和重譯,也不外乎這幾條道理。不過具體到舊譯的諸多困難,似可拈出以下幾點略作剖析。
舊譯的成就,以新教和合本 (1919) 為最高,堪稱幾代英美傳教士在華譯經的“天鵝之歌”(見拙譯《摩西五經》前言)。然而和合本的舛誤極多,且被之後的白話譯本大量繼承,如思高本 (1968)、呂振中本 (1970) 等,給讀者造成不少困惑,亟需糾正。比如,近東名物每每誤譯:海棗 (椰棗) 作棕櫚,毒麥作稗子,提燈作燈籠。猶大領來抓耶穌的一營士兵和差役,居然“拿著燈籠”(和合本《約翰福音》18:3),純如國產古裝大片裡的場面。動詞更是錯得離譜:迫害作逼迫,記住 / 掛念作記念,驚愕/驚訝作希奇。有個百夫長愛僕病重,懇請耶穌救治;他雖是外族,卻非常虔敬,耶穌聽了他的信仰表白“就希奇”(和合本《路加福音》7:9),彷彿太陽下真有什麼新事,讓降神跡的人子少見多怪了。
有鑒於此,本卷夾注在簡短的釋義、重要的異文異讀之外,擇要舉出舊譯一些典型的舛訛及語病,以和合本為主,兼及思高本。例如《馬太福音》五章,耶穌登山訓眾,第一句“福哉,苦靈的人”,夾注:“苦靈,喻 (甘願) 貧賤。舊譯虛心、神貧,誤”。分別指和合本、思高本的誤譯。希伯來傳統,“靈”(ruah,希臘語:pneuma) 指人的生命之氣、整個的人、精神、靈魂;“苦靈”(ptochoi to pneumati),實際是一句希伯來 / 亞蘭語習語──耶穌與門徒百姓講亞蘭語,故福音書所載非耶穌原話,而是經後人整理編輯,譯成希臘文的數個版本──指人在精神上或整個的人甘願貧賤;絕不是要人“虛心”行事(謙虛),或安於“神貧”(精神貧乏) 的狀態。耶穌以舉揚貧苦人為“九福”之首,否定傳統偏見,指明了他的天國福音的一個核心理念。
再如,耶穌被捕前同門徒一起吃逾越節晚餐,席間他告訴眾人:你們當中有一個要把我交出去。門徒們又悲又惱,一個接一個問他:不是我,對吧?出賣老師的猶大也說:不是我,對吧,拉比?耶穌的回答,若依照和合本的譯法,“你說的是”(《馬太福音》26:25),即是同意猶大,自相矛盾了。其實這句話 (sy eipas) 也是亞蘭語習語,直譯如欽定本:Thou hast said,你說了,“你”(sy) 字重讀;通常用來表示事實不容否定,委婉拒絕對方的想法,暗示其錯誤,相當於漢語“那是你說的”。正如後來羅馬總督彼拉多審訊耶穌時,問他:你是猶太人的王,是嗎?耶穌又這麼回答:“那是你說的”(sy legeis,同上,27:11)。暗示自己並非要稱王作亂,反抗羅馬;基督的國不屬今世,乃是在天上。舊譯“你說的是”,卻成了人子招供,承認耶路撒冷祭司當局的指控和捏造的罪名;而彼拉多把他當作羅馬的敵人釘十字架處死,就是合法的了。
有趣的是,舊譯有個別關鍵術語的誤譯,按學術標準不足取,卻可能不是疏忽,而是傳教士的刻意選擇。例如,和合本將“言”(logos,欽定本:word)譯作“道”:“太初有道”(《約翰福音》1:1)。無論講本義、轉喻,還是闡發傳統教義,這“道”都是誤譯。希臘語“言”的動詞 (lego) 本義,有收集、安排、挑選的意思 (荷馬史詩的用法),言說在希臘傳統,便蘊含著思辨、理智、啟示、精神追求,故而可以用來指稱人格化的不朽不滅的神性。這一用法恰好跟希伯來語《聖經》裡“言”(dabar) 的一些義項吻合。後者不僅指言說的內容,也指言說行為及其後果。所謂“創世之言”或“聖言”,並非只是《創世記》一章記載的那幾句話 (“上帝說”),它著重的是至高者的大能、一言創世,及延續至今而達於萬代的救世宏圖:聖言乃是人類作為受造之物的道德與信仰依據,拯救的預定同保證。故在希伯來智慧文學中,又把它描寫為參與創世的大智慧 (hokmah,七十士本:sophia),賦予人格化的詩意的形象 (《箴言》8:12–31,次經《德訓篇》24章)。耶穌時代的猶太哲人,如亞歷山大城的菲羅(Philo of Alexandria),對此多有闡述。這些,都不是植根於中國哲學的傳統術語“道”所能涵蓋的。所以,為準確理解計,還是直譯作“言”較好;能夠提醒讀者注意外來的宗教思想和表達。
然而,和合本不僅把“言”改作“道”,還進一步,有選擇地把另外三個重要術語“道 / 路”(hodos)、“真理”(aletheia) 與“信仰”(pistis),也譯作了“道”或“真道”(《雅各書》3:14,《迦拉太書》1:23,《提摩太前書》1:19)。跟希伯來語經文的用法一樣,《新約》中的“道”,除了本義道路,還可轉指人的精神生活方向、道德準則、上帝之道等。基督的會眾便美稱為“道”(《使徒行傳》19:23,22:4),信徒則叫“入道之人”(同上,9:2)。而和合本將聖言、耶穌之言 (即福音) 跟信仰、真理合併,歸在“道”之下,就從根本上修正了教義。這恐怕不是一時的草率。
我對清末民初的傳教史沒有研究。這兒僅指出舊譯在若干核心術語上的混淆。但為什麼傳教士譯者要引入“道”,這樣一個傳統中國哲學與宗教術語,不惜曲解經文改造教義,一定是有著現實的考慮或傳教經驗支持的。不管動機如何,這一選擇的歷史意義是深遠的。因為,加上其他一些重要術語有意無意的誤譯,如“信仰”也譯作“信心”──強調立信皈依基於心願,而淡化預定論和選民觀念──新教的傳佈,就有了鮮明的“中國特色”;殊可視為基督教中國化的一項成果。因此,雖然以學術要求衡量,我們把此類曲解混淆列為誤譯,就傳教策略跟教派發展而言,卻顯示了傳教士的注重實際、善於妥協。我以為,在這宗教復興的時代,和合本等中文舊譯對基督教核心術語同教義的改造,是特別值得研究的。而且可以預見,隨著中國社會開始倫理重建,民族自信心日漸提高,包括基督教在內的本土宗教思想,會有更為多元的發展,甚至產生新的宗派,一如歷史上佛教在中土的流佈。到那時,一些關鍵術語的改造創新,便很可能再次成為傳道者的選擇。換言之,傳教“牧靈”的譯經,若能揚棄學術之道,由“誤譯”生發新枝,將是基督教中國化的必由之路的一個標識。
拙譯依據的底本,《新約》用德國斯圖加特版 Nestle-Aland 匯校本第二十七版 (NTG,1993),夾注以“原文”稱之;希伯來語《聖經》(舊約) 則取斯圖加特版 Kittel-Kahle-Elliger-Rudolph 傳統本第五版 (BHS,1997)。詳見參考書目。
本卷的體例與前兩卷相同。希臘文、希伯來文語詞,皆用拉丁字母轉寫,略長短音和部分軟音符號;詞源語音的演化方向,則以“>”表示。但正文裡添了三個提示符號,說明如下:
圓括弧內,是匯校本正文採用的讀法或諸抄本所載異文。例:《馬太福音》3:16,耶穌受洗完畢,從水裡上來,“忽然,諸天 (為他) 開了”。“為他”(auto) 二字,西奈山抄本和梵蒂岡抄本脫,但其他主要抄本都有,故匯校本採用,拙譯從之。
方括弧內,是原文省略,但中文必須寫明才好理解的文字,包括所有原文沒有而譯文補入的聖名(上帝、耶穌、基督等)。例:《使徒行傳》17:26,“他從一[人]造出萬族”。原文無“人”字,聖傑羅姆拉丁語通行本直譯:ex uno,從一。不好懂。故後世西方抄本多寫作“一血”,路德本、欽定本從之。古人認為,血孕育生命,屬上帝。人,指人祖亞當,據《申命記》32:8;或作族、祖先 (如新修訂標準本),亦通。參較和合本:“他從一本造出萬族的人”,費解。
星號“*”表示存疑,即所標記的經文不見於早期抄本、善本與譯本,往往也未有早期教父引用,加之語言特徵思想觀點同上下文迥異,學界通說屬於後人增補。如《馬可福音》16:9–20,所謂“長結尾”;《約翰福音》7:53–8:11,“淫婦”的故事。《馬可福音》原來的結尾突兀:塔城的瑪麗亞等三人買了膏遺體的香料,趕來墓窟,卻遇上一個穿白袍的年輕人 (天使)。後者說耶穌復活了,要她們轉告彼得和眾門徒。她們“嚇暈了”,“誰也沒敢告訴,因為害怕”(16:8)。完。似乎敘述被打斷了,抄本脫落一葉。後人遂參照《馬太福音》等的描寫,補了一短一長兩種結尾。拙譯從通例,取長結尾,標以星號。“淫婦”的故事,則是一則膾炙人口的寓言,但早期抄本與基督教成為羅馬帝國官方宗教之前的教父文獻皆不載;或錄自口傳的福音傳統。該傳統源遠流長,一直延續到中世紀末期,包括阿拉伯語和伊斯蘭世界流傳的無數充滿智慧的耶穌福音 (參見哈里迪《穆斯林耶穌》,2001)(譯注:《穆斯林耶穌》(The Muslim Jesus: Sayings and Stories in Islamic Literature),哈佛大學出版社,2001。)
前兩卷面世以來,收到許多讀者和信友的電郵,提問、商榷、談心得或祝禱,於我都是極大的勉勵,在此一併致謝。還要謝謝清華大學“法律與宗教”班的同學,跟我一塊兒探討經文律法,研究宗教倫理信仰和現代政法體制的依存與矛盾關係。而能夠順利開展這一領域的教學,則須感謝清華同仁的關愛,並江陰孫志華君的鼎力支持。
和往常一樣,內子擔任第一讀者,在初稿上畫槓槓打(金勾) (金勾),提出疑問和詳細的修改意見,不放過一個字,一個標點。我願人人讀經頂真若此。
這本書獻給書生。我不知道,一個卑賤者走失,他是第幾次被凱撒的法定罪,歸於忤逆之列 (《以賽亞書》53:12,《路加福音》22:37)。但哀牢見證,有人銘記,將近四十年前那一段同為“苦靈”而蒙福的日子。因為,那福藉著這言,已彰示。
二零一零年三月於麻省新伯利港鐵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