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外動物小說汗牛充棟,但在我有限的閱讀範圍裡,只見過零星幾篇描寫天鵝生活的短篇小說,還從沒見過有專門描寫天鵝生活的中、長篇佳作。
天鵝難寫。天鵝身上,有厚重的文化積澱,承載著人類的美好願望,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天鵝象徵著美麗、典雅、純潔和善良,象徵著相濡以沫的愛情。寫天鵝難,難就難在這是一種有固定文化象徵意義的動物,若按固有的文化象徵意義去寫,無非是用文學的手段去演繹一種人們耳熟能祥的觀念,呆板而乏味,很難寫出新意和深度來;但若與固有的文化象徵意義擰著來,你說它美麗,我偏說它醜陋,你說它典雅,我偏說它媚俗,你說它純潔,我偏說它邪佞,你說它善良,我偏說它兇惡,你說它相濡以沫,我偏說它朝秦暮楚,這樣寫,新奇倒是新奇了,卻與天鵝物種的特性相悖,也會深深傷害讀者的感情。
寫天鵝,必須畫地為牢,在尊重傳統文化意義的基礎上尋求突破、覓取新意。這好比戴著鐐銬跳舞,不能放開手腳,卻要舞步瀟灑舞姿優美,難度可想而知。
知難而上,是我的立身信條,我樂意接受命運賦予我的挑戰。
我決定用兩個獨立的中篇串綴起一部完整描寫白天鵝生活的長篇小說。
最早動筆的是《白天鵝.紫水晶》,我把“靶心”設置在“美”字上。
我寫東西無法像那些前衛、新銳的作家那樣信馬由韁,跟著感覺走,想到哪里寫到哪里。我寫東西,就像打靶一樣,必須事先設置一個靶子,有一個明確的目標,然後將人物、語言、結構和藝術感覺射向靶心。我承認這是一種很笨拙也很吃力的寫法。
如果非要用一個字來概括天鵝,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會選擇“美”這個字。白天鵝身上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美。羽色美,體形美,氣質美,儀態美,連降落的姿勢也特別優美。
寫天鵝不寫美,就好像射擊跑靶一樣,總覺得沒擊中目標。
描寫美,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寫一隻外形醜卻心靈美的天鵝,或者反過來寫一隻外形美卻心靈醜的天鵝。外表與內心形成強烈反差,寫起來一定得心應手。但我知道,一百年前這麼寫,或許還值得稱道,現在再這麼寫,就是落套,就是平庸,更是對現實極大的歪曲。生活中,外表醜而內心美或外表美而內心醜這樣形成強烈反差的事是十分罕見的,更多的時候,因為外表美便擁有了美麗的心情從而使心靈也變得越來越美麗,反過來也一樣,因為外表醜便滋生沮喪心情自慚形穢從而使心靈也變得越來越醜陋。
順著這條思路,我塑造了紅珊瑚這樣一隻追求美幾近癡迷程度的雌天鵝。是的,因為對美的癡迷,它在生活中犯下錯誤,遭遇了挫折。但是,愛美的天性,也讓它有了與眾不同的堅強信念和非凡勇氣。追求美是生命的天賦權利。正因為愛美,讓它有了衝破傳統陳規陋習從大嘴烏鴉尖咀利喙下拯救孤兒蛋的巨大勇氣,正因為追求美的天性,讓它有了寧願粉身碎骨也要讓自己撫養長大的孩子獲得完美生活的無窮力量。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它也沒有停止對美的執著與嚮往,寧願泡在即將結冰的湖水裡而拒絕爬上岸來暴露醜陋的殘肢。就是死,也要死得美麗;美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死亡也無法剝奪它的美麗。
我想證明,美是一種稀缺資源,美是一種生存價值,美是一種精神力量,美是一種進化動因。
接著我寫了《紅弟一生的七次冒險》,這是一篇以構思見長的小說。
在我們的文化裡,白天鵝常被比喻為女性,嬌柔、美麗、典雅。但事實上,天鵝屬於有性繁殖的動物,既有雌性,也有雄性,兩性結合,才能繁衍後代。我的前兩個中篇,寫的都是雌天鵝,我的目的是要完整地表現天鵝生活,卻只著力塑造雌天鵝形象,忽視雄天鵝形象,這不公平,也不完整,更不完美。於是就搜腸刮肚準備弄一個描寫雄天鵝生活的中篇。立刻就感覺到了來自文化上的困惑。一般來說,描寫雄性動物,該著力描寫它的陽剛之氣和強悍品德,但天鵝這種動物,屬於游禽,一生與柔美的水相依像伴,養成嬌媚的體態和陰柔的品性。再強壯的雄天鵝也不例外。物種的天性受到局限,不可能威震山林,也不可能叱吒風雲。如果寫雄天鵝硬要在“雄”字上做文章,不僅文學的揮灑空間有限,與物種的特徵也有背離之嫌。但若不去表現雄天鵝的陽剛和強悍,又很難將雄天鵝與雌天鵝區分開來,很難強化雄天鵝的性別特徵。必須找到一個既尊重天鵝物性,又恰如其分表現雄性生命壯美一面的角度。
苦思瞑想了好長時間,突然就想到“冒險”這個詞,混沌的腦袋豁然透亮,久違的靈感頓時閃現。
我的理解,生命從誕生到死亡,不是一條平直的線,而是一串跳躍的點。生命發展到每一個階段,都會面臨未知的環境、未知的生活和未知的命運,需要你鼓起勇氣去面對生活中一連串新的考驗,去適應去攻克去突破一道道難關。這個適應、攻克、突破的過程,就是生命的成長歷程,需要膽量和勇氣,用“冒險”這個詞來形容,是最恰當不過了。
強悍的生命也要冒險,但比較起來,天鵝這樣弱小的生命更需要冒險。
生命成長需要冒險,開拓新的生活更需要冒險。冒險,是對包括人在內所有雄性動物生命成長歷程的概括和濃縮。每一次冒險都是一種成熟,都是一種進步,都是精神上一次可貴的飛躍。一隻不敢冒險自甘平庸的動物,很難在叢林法則下生存,一個不敢冒險自甘平庸的人,很難在社會上立足,一個不敢冒險自甘平庸的民族,也很難有什麼大的作為。
敞帚自珍,我對自己能想出這麼一個討巧的構想而拍案叫絕。
這真是一個十分討巧的構思,七次冒險,完整準確把握住了雄天鵝的生命成長歷程,且結構精巧而勻稱,還很容易寫,編織七個小故事,就能順順當當將心裡所要表達的意思鋪展在稿子上。更絕的是,現代人類社會,由於家境富裕,由於生活安逸,冒險精神越來越匱乏,尤其是城裡的獨生子女,幾代家長精心呵護,捧在手掌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一個個都像暖室裡的花朵,難以面對生活的風雨雷電,生命的質量正在令人歎息地一點一點弱化。我這篇描寫雄天鵝生活的小說,正好從生物學的角度對這類現象進行反思,給讀者有益的啟示與警策。
沈石溪
2010年5月10日上海梅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