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撰者說明
為一個村寨編寫一本詞典,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嘗試。如果我們承認,認識人類總是從具體的人或具體的人群開始;如果我們明白,任何特定的人生總會有特定的語言表現,那麼這樣一本詞典也許就不會是沒有意義的。
語言是人的語言。迄今為止的各種語言成果,提供了人類認識世界的工具,推進了人們的文化自覺,但認識遠遠沒有完結。語言與事實的複雜關係,與生命過程的複雜關係,一次次成為困惑人類的時代難題。在這本書裡,編撰者力圖把目光投向詞語後面的人和事,清理一些詞語在實際生活中的意義與功能,更願意強調語言與事實之間的密切關係,力圖感受語言中的生命內蘊。從某種意義上說,較之靜態語言,編撰者更重視動態言語;較之抽象義,編撰者更重視具體義;較之規範性,編撰者更重視實用性。這樣一種非公共化或逆公共化的語言總結,對於公共化語言成典,也許是必要的一種補充。
需要說明的是:
(1)編撰者原來是依照各詞條首字的筆畫多少,來決定詞條排列的順序。為了便於讀者較為清晰地把握事實脈絡,也為了增強一些可讀性,後根據出版者的意見,改成現在的排列順序,但保留了詞條的首字索引目錄於後以方便讀者查檢。
(2)每一個詞都有一定的流傳範圍。在這本詞典裡,詞目前加有△記號的,表示這個詞的流傳範圍不限於馬橋。相反,在詞目後面加有▲記號的,表示該詞流傳範圍僅限於馬橋,甚至只為馬橋個別人使用。
(3)為了減少讀者閱讀中的障礙,筆者在釋文中盡量少用方言。但這並不妨礙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在閱讀過程中,運用本書已經提供的方言知識,在自己心目中對釋文中某些相應的詞進行方言轉換,那樣的話,可以更接近馬橋實際生活原貌。
謝謝出版社這一詞典提供的熱情支持。
後記
人是有語言能力的生物,但人說話其實很難。
一九八八年我移居中國的南方之南,最南端的海南島。我不會說海南話,而且覺得這種話很難學。有一天,我與朋友到菜市場買菜,見到不知名的魚,便向本地的賣主打聽。他說這是魚。我說我知道是魚,請問是什麼魚?他瞪大眼睛說,「海魚麼。」我笑了,我說我知道是海魚,請問是「什、麼、海、魚?」對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顯得有些不耐煩。「大魚麼?」我和朋友事後想起這一段對話,忍不住大笑。
海南人有全國最大的海域,有數不盡數的漁村,歷史悠久的漁業。我後來才知道,他們關於魚的詞彙量應該說是最大的。真正的漁民,對幾百種魚以及魚的每個部位以及魚的各種狀態,都有特定的語詞,都有細緻、準確的表達和描述、足可以編出一本厚厚的詞典。但這些絕大部分無法進入普通話。即使是收集詞條最多的《康熙字典》,四萬多漢字也離這個海島太遙遠,把這裡大量深切而豐富的感受排除在視野之外,排除在學士們御制的筆硯之外。當我同這裡的人說起普通話時,當我迫使他們使用他們不太熟悉的語言時,他們就只可能用「海魚」或「大魚」來含糊。
我差一點嘲笑他們,差一點以為他們可憐地語言貧乏。我當然錯了。對於我來說,他們並不是我見到的他們,並不是我在談論的他們,他們嘲啾嘔啞嘰哩哇啦,很大程度上還隱匿在我無法進入的語言屏障之後,深藏在中文普通話無法照亮的暗夜裡。他們接受了這種暗夜。
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家鄉。我多年來一直學習普通話。我明白這是必要的,是我被鄰居、同事、售貨員、警察、官員接受的必需,是我與電視、報紙溝通的必需,是我進入現代的必需。我在菜市場買魚的經歷,只是使我突然震驚:我已經普通話化了。這同時意味著,我記憶中的故鄉也普通話化了,正在一天天被異生的語言濾洗─它在這種濾洗之下,正在變成簡單的「大魚」和「海魚」,簡略而粗糙,在譯語的沙漠裡一點點乾枯。
這並不是說故鄉不可談論。不,它還可以用普通話談論,也可以用越語、粵語、閩語、藏語、維語以及各種外國語來談論,但是用京胡拉出來的《命運交響曲》還是《命運交響曲》嗎?一只已經離開了土地的蘋果,一只已經被蒸熟了腌製了的蘋果,還算不算一只蘋果?
方言當然不是唯一的語言障礙,地域性也不是語言的唯一屬性。在地域性之外,語言起碼還有時代性的維度。幾天前,我與朋友交談,感慨交通和通訊手段的發達,使人類越來越強化了橫的聯繫,越來越加速了文化更新的進程,在不久的將來。可能基本上剷除和融化文化的地域差別,倒是可能擴大和加劇時代差別。地球村的同代人吃著同樣的食品,穿著同樣的衣服,住著同樣的房子,流行著同樣的觀念,甚至說著同樣的語言,但即便到了那個時候,50年代的人了解30年代的人,2020年出生的人要了解2000年出生的人,有可能就像現在湖南人要了解海南文化,中國人要了解英國文化一樣困難。
事實上,這個過程已經開始。在同一種方言內,所謂「代溝」不僅表現在音樂、文學、服裝、從業、政治等等方面的觀念上,也開始表現在語言上─要一個老子完全聽懂兒子的詞語,常常得出一把老力,已成為我們周圍常見的事實。「三結合」、「豆豉票」、「老插」、「成分」……一批詞彙迅速變成類似古語的東西,並沒有沉澱於古籍,沒有退出日常生活,仍然在某些特定的交際圈子裡流通,就像方言在老鄉圈子裡流通一樣。不是地域而是時代,不是空間而是時間,還在造就出各種新的語言群落。
這個問題還可以再往深裡說。即使人們超越了地域和時代的障礙,是否就可以找到一種共同的語言呢?有一個語言教授做過一次試驗,在課堂上說出一個詞,比方「革命」,讓學生們說出各自聽到這個詞時腦子裡一閃而過的形象。答案竟然是多種多樣的:有紅旗,有領袖,有風暴,有父親,有酒宴,有監獄,有政治課老師,有報紙,有菜市場,有手風琴……學生們用完全不同的個人生命體驗,對「革命」這個詞做出了完全不同的下意識詮釋。當然,他們一旦進入公共的交流,就不得不服從權威的規範,比方服從一本大詞典。這是個人對社會的妥協,是生命感受對文化傳統的妥協。但是誰能肯定,那些在妥協中悄悄遺漏了的形象,一閃而過的感覺,不會在意識暗層裡積累成可以隨時爆發的語言竄改事件呢?誰能肯定,人們在尋找和運用一種廣義普通話的時候,在克服各種語言障礙以求心靈溝通的時候,新的歧音、歧形、歧義、歧規現象不正在層出不窮呢?一個非普通化或者逆普通化的過程,不正在人們內心中同時推進呢?
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所謂「共同的語言」永遠是人類一個遙遠的目標。如果我們不希望交流成為一種互相抵消和互相磨滅,我們就必須對交流保持警覺和抗拒,在妥協中守護自己某種頑強的表達─這正是一種良性交流的前提。這就意味著,人們在說話的時候,如果可能的話,每個人都需要一本自己特有的詞典。
詞是有生命的東西。它們密密繁殖,頻頻蛻變,聚散無常,沉浮不定,有遷移和婚合,有疾病和遺傳,有性格和情感,有興旺有衰竭還有死亡。它們在特定的事實情境裡度過或長或短的生命。
一段時間以來,我的筆記本裡就捕捉和囚禁了這樣一些詞。我反覆端詳揣度,審訊和調查,力圖像一個偵探,發現隱藏在這些詞後面的故事,於是就有了這一本書。
這當然只是我個人的一部詞典,對於他人來說不具有任何規範意義。這只是語言學教授試驗課裡各種各樣答案中的一種,人們一旦下課就可以把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