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印度大文豪泰戈爾,對中國讀者來說,一點也不陌生。他的重要著作,自從他得到諾貝爾文學獎 (1913) 以來,我國陸續都有譯本問世,而且同一著作常有好幾個譯本。這也難怪,據說連印度人也常說,每天讀泰戈爾一句詩,世上一切的痛苦便立刻忘了。
我國最早翻譯泰氏作品的應是鄭振鐸先生,而他首先所選譯的便是泰氏的著名短詩集Stray Birds,譯名作《飛鳥集》,出版於1922年,距今已七十餘年。當時我國的讀者,非常醉心於這本詩集,好像他的每一句話,都正敲中了中國人的心弦,對於我國文壇的影響至大。比如冰心女士當年名噪一時的短詩集子《繁星》和《春水》,很顯然皆受到鄭譯《飛鳥集》很深的影響,甚至因此在當時文壇上掀起了一陣小詩熱。
自此以後,每隔若干年便可以看到泰氏Stray Birds新的譯本問世,但以後多採用另一新的譯名《漂鳥集》(漂乃漂泊之意,據糜文開先生說,此一譯名係由他本人所創)。目前,就我所蒐羅到的便有四種譯本(實際當不止此數),其版本出處如次:
《泰戈爾詩集》(含漂鳥集) 糜文開等譯
三民書局出版1963 (但序於1948年)
《失群的鳥》(即漂鳥集,英漢對照) 周策 縱譯
晨鐘出版社1971 (篇末註1954完成)
《泰戈爾全集》 (含漂鳥集,英漢對照) 尚適譯 普天出版社1972
《泰戈爾全集》 (含漂鳥集,未署譯者姓名) 江南出版社1981
以上四種譯本,唯有江南版未署譯者姓名,但根據其序文 (稱為「新序」) 曰,「我譯泰戈爾的《漂鳥集》是在一九二二年的夏天......」。由此可以推斷,此本應係鄭振鐸氏所譯無疑。至於原譯書名《飛鳥集》,據說後來再版也改了,大概就是現在這樣。序文又說,早先譯本並不完全,約只占原文的四分之三,現在所出的才是全譯本,並且說是「第一次的全譯本」。但這個本子到底是哪一年出版,江南版所載的年代自不可靠。關於本詩集的名稱,唯有周譯《失群的鳥》與眾不同,並且以英漢對照的面貌獨立一冊。周先生似乎獨鍾此書,坊間並未見到他再譯泰氏其他的作品。
一本世界名著,經一譯再譯,先後有多種譯本,這本來是很自然的事,由於隔一段時間,舊的譯本可能已經絕版,或者舊的譯本內容不完全,甚或因為舊的譯本被認為水平不佳......等等。尤其最後一個原因,常是後來者決心重譯所持最大的理由。比如上述的糜譯本對於鄭譯本 (諒指初版本) 就有相當不客氣的批評,因此,這也便是促成他下決心重新翻譯的主要機。
至於我讀了上述四種譯本,當然也免不了有一些感想。按常理說,後譯者總要比前人進步一些才是,但據本人觀察,事實並不見得如此。比如尚譯本應是最晚的本子,但卻是譯得最糟的一本。鄭氏的譯本雖然出得最早,仍應算是譯得不錯的一本。
江南版的序文中曾說:「泰戈爾的這些短詩,看來並不難譯......但要譯得恰如其意,是不大容易的......」。而我認為,如果原文看懂了,能否譯得恰如其意,是一回事;但如果原文根本沒有弄懂,譯文又如何能「恰」得起來?茲舉一例,四家譯文 (以出版社代表) 似乎皆顯示沒有讀通原文:
原文:(CCLV)Find your beauty, my heart, from the world's movement, like the boat that has the grace of the wind and the water.
三民本:我的心,從世界的活 中去尋找你的美麗,像帆船的有風與水之優雅。
晨鐘本:我底心啊,從世界運行中去發現你底美吧,像小艇有風和水底美麗。
普天本:尋覓你的美吧,我的心啊!從這世界的浮 中。宛如那帆船在風與水中的優雅。
江南本:我的心呀,從世界的流 中,找你的美吧,正如那小船得到風與水的優美似的。
這句英文原文整個說起來,實在並不困難,關鍵只在一個字:grace。以上四家譯文就因為對這一個字不求甚解,以致把整句中文弄得莫名其妙,尤其後半句,有誰能看得懂它們到底說的什麼?什麼是風與水的優雅?它作為前半句的比喻又是怎樣比的?
一位嚴肅的翻譯工作者,尤其從事文學翻譯,當然不能靠一般學生所用的袖珍本字典應付,更不能只看頭一個定義,別的都不管了。所謂「優雅」呀,「優美」呀,只不過是grace在字典上的頭一個定義;除此之外,尚有許多其他的意義,如「恩寵、恩惠」等,而由「恩惠」(favor)引伸為「幫助」(help)。茲根據《韋氏新國際大辭典第三版》(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對於grace之定義3.d(1),即為“an act of kindness, favor”(惠助,幫忙),並舉例句“do me this grace...”(請幫我個忙)。至於其後所附的成語“by the grace of”更直接解釋為“with the help of”。是以,grace在本句之中,自以譯為「助力」較為恰當,如此全句也就可以說辭暢意達了。下面便是我對這句詩的翻譯:
我的心靈啊,你的美 要在人世的運行中去追尋, 正如帆船的航行, 須靠風和水的助力。
我翻譯《漂鳥集》,同時在形式上也做了一個大膽的嘗試。原來本詩集 面的詩是不分行的,時常一首詩就只有一句,甚至是很長的一句,而這樣的長句只有在一行排不完時,才轉折到下一行。我國素來的譯者,在形式上大都也就照這個樣子,短句一行,長句也是一行,不管它有多長,除非一行到頁底排不下時,方才轉折到下一行,因此可以說完全不具一般認知中「詩的形式」。而我每讀此詩,心中便有一種衝,即何妨把它安排得更像詩一點?也就是說,對於原文較長的句子,在翻譯時,視情況 (根據我的直覺) 把它分解成數行排列,使它在形式上看起來讀起來,多增添些許詩的頓挫感—但願泰氏不會反對。另一方面,分行翻譯對於譯文的行文造句,也提供不少方便。茲舉一例,如原詩第二六八首,四家譯文皆顯得拖泥帶水,影響呼吸;若分行譯之,則其糾纏拖沓之弊,可迎刃而解:
原文:(CCLXVIII) I have learnt the simple meaning of thy whispers in flowers and sunshine─teach me to know thy words in pain and death.
三民本:我已學會在你的花叢中和日光下低語的單純意思 ──教我知道你在痛苦與死亡中的語句吧。
晨鐘本:我已明白了你在花和陽光低聲訴說的單純意義──教我了解你痛苦和死亡中的話吧。
普天本:我已學會你在花前與日下喃喃細語的簡單意義。──教給我了解你在痛苦與死亡中的語言。
江南本:我已學會了你在花與陽光 微語的意義。 ──再教我明白你在苦與死中所說的吧。
本書:您同花和光的喁喁細語,我已能明白,它們的意義很單純。告訴我吧,讓我也明白,您在痛苦和死亡中所傾吐的是怎樣的話語。
像這樣把原詩一句分解為若干行 (甚至數句) 翻譯,也許有人會批評:是否違背了「信」的原則H然而,翻譯外國作品,尤其詩歌,誰又能保證「信」到什麼程度?事實上,任何人的翻譯都帶有一定的「創作」成分,因而才有高下優劣之分,不是嗎?近年論翻譯者,有人極力倡導「神似」,而不重「形似」,這是一個趨勢。不過,像我這樣分行翻譯泰氏的《漂鳥集》,對於原作但求「神」似而非常地不求「形」似,這完全是一個個案,一個特例,一項個人的冒險,無論成就如何,並不能成為一個宗派,他人也無由跟進,因為天下並沒有第二位泰戈爾,更沒有第二本Stray Birds.
《漂鳥集》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詩集?基本上說,它自然是一個抒情的詩集,其中絕大部分的主題 (雖然全是無題詩,甚至連書名也是取自首篇詩的頭二字) 皆環繞著宇宙間的各種自然現象:花鳥蟲魚,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天地生死,光明黑暗。不過,因為它也包含部分語錄式的詩句(約占 分之十),內容轉而寄寓人生的哲思哲理,及社會的公理正義,其間不乏諷世警世之語,因而使泰氏也贏得詩哲的美譽。書內純抒情詩之清遠雋永,自不需舉示,下面姑就後一類較突出的、較犀利的金句警語,略示數例,且供讀者先睹為快 (照原詩形式,暫不分行):
(一五) 別把你的愛置於懸崖絕壁之上,就因為那地方高。
(四五) 將武器視為神明者,當武器戰勝時,他自己便戰敗了。
(六八) 邪惡禁不起考驗,正義卻禁得起。
(一○八) 如有富貴利達者,誇稱得自上帝的 特別恩寵,上帝將感到蒙羞。
(一三○) 如果你把所有的失誤都關在門外,真理也將被關在門外了。
(二五八) 「錯」永不可能藉權力的增長而變為「對」。
(三一六) 人類的歷史就是耐心的等待,等待那被侮辱者的勝利。
末尾是我講悄悄話的時間。讓我在此獻給我的Better Half.我的財政部長.我的後勤署長.我的「家」策顧問.我的國師同窗爾蘭女士──一句小語:感謝她支持我做了一輩子的書呆子。
本書的出版.承書林出版公司同仁盡心策劃.在版面上力求完美.其任事精神可感.併此致謝。
傅一勤 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