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俊穎我輩∕朱天心
今天我只想記下兩首歌,兩首相隔五十年,我想像自己在兩者間走鋼索,我譯成自己的文字,這樣我就好像腳底長出吸盤,有所黏附有所依恃。這一日我多麼愛這個世界,我忠誠地過完它,沒有二心。
此段文字引自俊穎新作《我不可告人的鄉愁》,但稍後再談。
引文中唯一出現丈量時光的數字「五十年」,噫,俊穎和我的結識,已早過半了。但真恍如昨日。
那時我大學一年級,俊穎在台中念高二,看了我剛出版寫我輩生徒的《擊壤歌》,寫信來。俊穎信寫的極好,字又漂亮,兩樣都是我的弱項,我不敢回信,俊穎沒放棄,我在不情願上課的課堂上展讀(那信都寄到學校附設老郵局內以姓氏分類的木匣),屢屢撩動我少年心志,那樣一個在藍天下盛開如著火的鳳凰樹下單車飛過的少年身影,至今和永遠都是我想到俊穎時會浮出的畫面。
俊穎與我妹天衣同年,那時差兩歲,就差一世,我遲遲找不到宜當的方式(姊姊?)回應他。
那之後,俊穎北上念離我們家不遠的政大中文,我知道時竟無聊的小小喟歎,以後再讀不到俊穎的信了……,但我多慮了,那時的我們,卯力辦同仁雜誌「三三」,出版、書訊、讀書會、文藝營、全島高中大學演講座談……,俊穎在一時之間匯集的五湖三江好漢們中並不搶眼(比起林燿德、楊照),不多言,不耍帥,他總歛手歛腳睜雙大眼在一旁,卻什麼都看盡眼裡(他仍寫信,信中證明他看到的比誰都多),俊穎在真實人生裡的位置,應該是小說中最理想宜當的敘事者角度吧(他簡直就是當時我喜歡的井上靖《天平之甍》中第一人稱敘事的留學僧普照!),其後我寫《時移事往》,那個在漫漫時間大河中默默守候一個瘋野弄潮兒女子、守候好些個歷史季節的男子,我從沒告訴過俊穎我用的是他,最理想的觀察者記錄者,不使意念先行,不放任個人的愛憎,先看再說,存而不論……,果然多年下來,我以為俊穎(和天文)看到的比我多比我廣,太多時候,我自以為是手持注射針筒的醫生(魯迅嗎?),急著診斷針砭病灶,妄想介入甚至改變現下,或許也因此與當下現實有種緊張辯證的力量(王安憶語),但我不免漏失掉太多當時也很重要或不覺其重要的人、事、面貌。
其後二三年,三三隨我們眾人的陸續畢業、出國、當兵、就業而星散(包括愛情),我是留著收攤的三五人之一,只因不願那時覺得好長彷彿一生、現在看來好短的那一場是青春熱病發作,是遭人質疑訕笑的「政治不正確」。
我記得,出版社不能說關就關,我接下發行的工作和書訊雜誌的一部分,於是每週末,俊穎從政大來,我們兩人站在擁擠零亂的書庫兼辦公室,一起整理當期書訊稿件和沒有電腦時代的四五千筆讀者資料名條,我都不肯老實跟俊穎學四角號碼索引,仗著彼時驚人怪異的記憶力檢索過濾那山讀者資料也通(俊穎還記得我們的蟻曉玲嗎?)。我那時因情傷瘦到不足四十公斤,俊穎每拎一小包蜜餞與我分食(還真奇怪,那時我的幾個哥兒們友人都很娘的嗜食蜜餞),有次走前紅著臉匆匆對我說:「╳╳╳實在很沒出息!」第一次也唯一一次聽他說人重話。
恍如昨日。
俊穎當兵,去紐約念書,我們仍穩定但不頻繁的通信,我們信中各說各的瑣事,不談大事,幸福無聊的像《百年孤寂》中內戰打不下去的上校和老戰友百無聊賴的電報對話:馬康多下雨了嗎?
(如此的幸福無聊,只有和曉陽、後來的以軍才有,是我寫作生涯中的「紅利」)
而後俊穎回國,我險認不出他,他好像那席德進的畫作「紅衣少年」,自然鬈的濃黑髮,瘦勁修長的身子,輪廓愈深,眉睫愈深濃,那日我們已被邀了去楊祖珺林正杰家吃晚飯,便拉俊穎一道。整晚,俊穎老樣子的從頭到尾笑笑不說話,告別時,俊穎禮貌開口,把祖珺嚇一大跳,說一直以為他是拉丁裔外籍友人。
這之後十年,俊穎忙於職場(包括中間外派香港一年),我們偶爾電話中並不聊這些,聊的都是一個個死亡故事。世紀末,人們對愛滋仍疑懼恐慌,俊穎的友人們遂在孤單寂寞、家人伴侶不敢陪伴,連醫護人員也戒慎冷漠下一個個默默草草離去,怕病怕死清氣的俊穎成了「收屍人」,探望陪伴目送他們離開。
好多夜晚,我一千零一夜似的聽俊穎講他們精采慘烈焰火一樣美絕而短剎的故事,覺得這個弟弟陌生極了。
○四年三月,好些年沒見的我們意外在一家百貨公司樓層廁所前遇到,立即找最近的咖啡座把這幾年間的事兒說完。隨後的「族群平等行動聯盟」、「民主學校」和該年底博洲、麗文的參選立委,我們倆南來北往的瞎跑忙亂,有一回坐往高雄的長程火車(高鐵尚未營運),我開心的吃台鐵懷舊排骨便當,俊穎吃他準備好的午餐,削妥的蘋果和芭樂(和天文真像!),又像回到一起整理讀者資料時……
老實說,這我也才認真讀俊穎的作品,儘管早之前俊穎已在八、九○年代出過小說集,雖那都只是他默默沒停過寫量的四五分之一吧。但我早早察覺俊穎小說的困難,一言蔽之,他太像天文了(不只一回,我聽人誇俊穎,最終總綴一句:就可惜太像朱天文!),是啊寫作的花園裡儘管歡迎百花齊放,但很殘酷的那一科那一種的花大家都只注目開得最早最美的,是這緣故,俊穎明明質量皆穩定的寫作一直不夠被注目?私下,我知道勤於閱讀(事實上我認識的儕輩沒幾人比他讀得多讀得廣)的俊穎,天文應只是他喜歡的眾作家之一,不至讓他立志仿習或遭魔咒磁吸,一切我以為他與天文太像了,他們同為處女座(以前三三如人民公社的大通鋪一角,特留了一份乾淨整潔的寢具鋪位「A型窩」,專供俊穎和我表弟過夜用),同樣潔癖(他們筆下的城市可真醜怪哇!),同樣專業寫作不謀生(俊穎已離職場十年,敢這樣清簡過日子的我知道的就天文唐諾和舞鶴),同樣酗諸多亞知識領域,同樣與現實的距離溫度一般(角度和位置都是「雲端看廝殺」),他們甚至不約而同慣用Signo 0.38的中性原子筆寫字呢……
是故他和天文筆下的城市∕當代,很難不被拿來並比,天文先寫先贏,這是俊穎魔咒一樣的困境。
所以一直要到《善女人》及此新作中的「斗鎮」部分的出現,我方覺得俊穎總算開了他獨有的、觀者不得不注目的奇花。我真喜歡看俊穎寫童年、童年之地、童年之地的人事前身,那是他的馬康多(俊穎還真十歲之前與祖父母在鄉下大厝度過的),他中文系的訓練,閩南方言得以在非此族裔(如我)讀來真是美麗生動享受(當然,舞鶴更早已做了非常讚的展示),「鄉土」題材,再也不是受意識形態綑綁的歌誦教條,也不是末代子孫寫手缺乏感情心肝的獵奇(此中最佳的最多也只能做到順從文學腔的「彷彿在他鄉」)。
他展現了一個好小說家對所生長之地最自然(愛憎情仇全不隱藏揀擇)因而最深刻的書寫,我妒羨極了,反覆慢讀如同品嘗珍稀的吃食不捨得終須吃盡它,「這一日我多麼愛這個世界,我忠誠的過完它,沒有二心。」這樣的經驗,不多了。
原來俊穎始終不放棄寫叫他不安甚至厭憎的城市∕職場,是如引文的隱喻「我想像自己在兩者間走鋼索,我譯成自己的文字,這樣我就好像腳底長出吸盤,有所黏附有所依恃。」
真是一名有勇氣負責任的小說家,寫其所愛,也要能寫所不愛,寫其所長,亦不避其所短。
他是如此忠誠的過完它,沒有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