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一面飛鏡 楊少波
鏡子在世間出現的時候,是人類生活的一個轉捩點。鏡中的影像,作為世界的構成部分,開始和世界本身凝視、對望。據說兒童面對鏡子的第一印象是巨大的困惑,接下來是第一次體會到的奇異感覺:瘋狂。為什□這裡也有一個「我」?
鏡子分開了世界,神造的完整世界不再是恬然無知的樸訥狀態,世界開始分離、分割,世界有了自己的形象,開始和母親溫暖的氣息告別,開始長大成人,開始發育、變老。
古老的千年帝國,中國,在被西來的艦隊喚醒之前,是一個酣睡的嬰孩。象形方塊文字裡的夢,是年邁嬰孩的青春夢,如果沒有人來叩門,窗外沒有炮仗的的聲響,嬰孩的一個晨覺可以再持續一千年。
萬里之遙的紐約,向帝國派駐了他們的記者,在這個嬰孩的面前豎起了一面紙質的鏡鑒。深目高鼻的他鄉來客,用曲曲彎彎的西洋字母,持續不斷地講述著一個遙遠如夢的帝國故事,從《帝國的回憶:〈紐約時報〉晚清觀察記》到《共和十年:〈紐約時報〉民初觀察記》,這就是《紐約時報》關於中國最後的帝國時代和二十世紀初葉十年(一九一一 ~ 一九二一)的報導文字。
初始見到西洋文字的中國人,懷著複雜奇妙的心理描述字母文字:這些曲曲連連的筆劃其實不是文字,是聖人老子騎坐的青牛撒的尿溺印記,西域蠻族不知教化,比劃青牛的溺跡弄出了文字。
這些散發著青牛身體味道的文字,記載的是天朝帝國的每日故事:從孫中山的總統參選,到留學生的奉命召回,從幼帝退位,到巴黎和會;天津的高爾夫球場在一片墳場開建,中國的話劇在百老匯上演,袁世凱批准了鐵路修建計劃,慈禧太后的愛犬遠渡重洋到了英國……
這些本應被當時的帝國嬰孩閱讀的文字,遲到了一百年的時間。如果說當時《紐約時報》的記者用越洋電報的通訊工具,提供給帝國嬰孩的是一面鏡子,這面鏡子的光線反射時間在歷史中走了一百年。
這些文字來自紐約公立圖書館的《紐約時報》縮微膠捲庫,彎彎曲曲的西洋文字被翻譯成了古老的象形方塊文字。我們作為此刻的讀者,閱讀的是散發著幽靈之光的文字,那些《紐約時報》記者用一般現在式、現在進行式和尚有餘溫的現在完成式寫就的文字,和我們的此刻當下隔開了三、四代人的時光。這些記述我們太爺爺、曾爺爺時代的文字,被我們以現代白話文的方式閱讀,在我們閱讀紙面的背後,似乎總有幾重隱約魂靈的疊影。
這種時空巨大跳躍、轉換的閱讀,是奇妙感受的閱讀,是脊背發涼、汗不敢出的閱讀,是拊掌大笑、悲欣交集的閱讀,是精魂聚散、刀劍鏗鏘、萬馬嘶鳴的閱讀。
《紐約時報》平日九十多版,週日一百四十多版,厚厚的一摞,壓手的沉重。這是一些原本只有一天壽命的文字,是迅速成章並被迅速遺忘的文字。這些文字經過一百年的海底電纜的延宕和沉澱,如今卻有了電光石火、觸目驚心的意味。
三名清國海軍將領……他們值得大清國的人民引為驕傲。他們是通過一種令人哀傷的、悲劇性的方式--自殺來表現出這種可貴品性的。……他們向世人展示出:在四萬萬清國人中,至少有三個人認為世界上還有一些別的什□東西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寶貴。……大清國官員一貫的行為準則就是:為了金錢可以出賣國家,同時保證自己不受傷害。……這次,三名清國軍官為祖國戰敗表現出了強烈的羞恥感,這種羞恥感之強烈,以至於驅使他們選擇自殺。這個小小的跡象表明,這個民族並不像她過去所表現的那樣令人可鄙。──《帝國的回憶:〈紐約時報〉晚清觀察記》
年輕人渴望財富和權力,認為西方的財富和強大武力單憑精準的科學知識即可立即握在手中。所有學生都急於獲得科學知識,卻大多忽視了西方獲得成功的道德基石。他們□棄自己的道德傳統卻又無視我們的理想主義,只可能成為自私的物質主義者,那樣中國的覺醒將是一場災難而非福音。──《共和十年:〈紐約時報〉民初觀察記》
這是深目高鼻的外鄉人記下的文字,如今這些文字的作者也早已謝世。這些原準備只為一天的報紙壽命而存在的文字,在時間的懷抱中竟然有了大理石的記憶。
希臘神話中,歷史是被繆斯女神克里娥(Clio)掌管護佑,她的手中拿的是脆弱的莎草紙張,身邊是堅實的書箱,她不斷地把手中的莎草紙張投入書箱,不知道哪一張莎草紙會在時間中凝聚成大理石的紋樣。
繆斯女神的母親是記憶女神(Mnemosyne),九個繆斯(Muse)是大神宙斯(Zeus)和記憶女神共同孕育的女兒,這一篇篇《紐約時報》的文字都被攬在記憶女神的懷裡,祖母級的呵護。
在這些記憶祖母呵護的文字中,我們感受到的時而是帝國嬰孩恬然純淨、無限未來,時而感受到的是老邁中國的自卑虛弱、風燭殘年。中國嬰孩的晨夢醒來,老邁中國的涅槃再生,都是世界今天正在眼睜睜看到的現實。令人驚異的是,記憶祖母呵護的文字竟然有了神□和預言的力量。
在我們早已不知名諱的太爺爺、曾爺爺的魂靈疊影中,我們身上負載的世代傳承的血緣密碼向我們述說著難懂的預言,三輩上溯的先人無法料想我們今天的生活,我們不足百年的人生中竟然有了如許的經歷。
我和這兩本書的主編和譯者鄭曦原、李方惠夫婦相約在雅典衛城腳下的一個小咖啡館見面,是在衛城腳下的古羅馬劇場聽完馬勒(Gustav Mahler)音樂會之後的約會。□頭是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文明的標誌建築衛城,身右是建於公元前三三四年的利西克拉杜斯(Lysicrates)紀念碑,那是為了當年紀念酒神戲劇節的優勝者而建的,身左是以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姓氏命名的拜倫旅館,衛城夜間燈光下的山岩洞穴內,是更為古老的雅典人供奉潘神(Pan)和繆斯的聖所。
馬勒《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中以李白、孟浩然的唐詩為素材的音樂,是對他從未到達的神祕中國的狂野想像,《紐約時報》的文字,是馬勒音樂語言之後朝向古老中國的又一次文化探尋。唐詩中的中國,音樂中的中國,報紙文字中的中國,都是這一無可窮盡的神祕國度的鏡中形象,是她多變的真身在鏡子中的顫動影像。是她,又不是。
我們聚會的飲品是,一瓶啤酒,一杯咖啡,一份茶,還有一盤水果。
鄭曦原夫婦的女兒從數學的故鄉希臘考進英國帝國理工學院,繼續她的數學研究,她在學校組織的青年劇社排演了自己創作的新戲《奧米赫里》,她把在英國的學習經歷、拍戲體驗寫成博客文字,貼在二十四小時無限通達的互聯網上。《奧米赫里》的劇名取自希臘辭彙「霧」,她用中文方塊字重寫了一遍這個古老而美麗的希臘辭彙。
雅典的神在頭頂飛翔,中國的血液在我們三個異鄉人的身體內奔湧,我即將三歲的女兒是雅典出生,她在家裡、幼稚園裡面對的是中文、英文和希臘文的語言的磨難和歷險,這是屬於她的新一代的中國人的奧德賽(Odyssey)旅程。
我的先人從沒有想到,此刻我對他們如此懷念,我的上溯三代的先人的生活,以「鏡中像」的方式盛放在這兩本書裡。我閱讀這些文字,透過一百年的延遲時間,和我上溯三代的先人共在同一個空間。
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真切感受到古老瀕死、即將重生的嬰孩中國的呼吸溫熱,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感受到歷史本身那不可遏止的湧動的海潮。
鏡子,從發明伊始,就有神祕的性質。攬鏡而照的人,瞳孔裡也有鏡子的影像,鏡子和瞳孔,如同兩面相互面對的鏡子,影像互生,深淵般無窮。
一八五一年八月十九日,《紐約時報》由雷蒙德(Henry Jarvis Raymond)創辦,當時的每份報紙售價一美分。
跋者簡介
楊少波
河南洛寧人,《人民日報》記者。曾就讀於豫西師範學校、河南大學、北京大學,現在希臘雅典大學攻讀藝術史博士。著有《兩世悲欣一扁舟:李叔同傳》等書。
前言
辛亥年八月十八,寒露。次日,是公元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那時,我的外曾祖父住在四川資州的蔡家場上,他是川中袍哥的頭面人物。鄉場上沒有報紙。袍哥的聯絡,靠的是把寫好字的竹板倒進江裡,隨流而下,把一條河的袍哥都通知到,這叫「水電報」。
鄉村中國沒有公曆,老百姓不知道這天將成為中國歷史的新紀元。武昌舉事在長江下游,水電報送不上來。所以,外曾祖父並不知道武昌城裡發生了什麼事。但兩個月前,各路袍哥會聚資州,召開羅泉井會議,一致約定全川一起暴動,二十萬人會攻成都,引發清廷驚恐,急派重臣端方率軍離鄂,進川鎮壓,由此為武昌起義創造了條件;半個月前,榮縣首先宣佈獨立,在全國成立第一個反清軍政權。一個月後,會黨在資州殺掉端方,砍斷清室擎天一柱。
外曾祖父和袍哥兄弟們折騰的這些事,後來被史家稱為「辛亥革命」。羅泉井會議、榮縣獨立和殺端方,是四川革命的三部曲。他們也因此成為「民國元勳」。每位新上任的專員、縣長,都要先到蔡家場「拜碼頭」,想來與此有關。
武昌槍聲過後,長江洪水氾濫,十萬人淹死,十萬人餓死。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華夏政權以治水而興,歷朝歷代也以整頓河工為維護民生第一政要。然而,每逢天下大亂,河工崩壞,百姓遭殃。這是研究革命的學者和風騷文人們最容易忽略的事。所謂史家,總是更關心帝王將相的風花雪月,而不大理會億萬百姓的生生死死。
初創的民國充滿童真,一切幼稚可笑的計劃都想寫進這張白紙。從東京、紐約回來的少數人可能有憲政、共和的思想,懷裡揣著幾幅國家未來模糊不清的藍圖;但是,外曾祖父和袍哥兄弟們並不懂民主、憲政、共和,也搞不清他們鬧騰的「革命」與朱元璋、洪秀全有什麼區別,除了「反清復明」的光榮夢想外,他們並無更多政治理想。事態的發展把許多幻夢都打得粉碎,民主、憲政、共和,等等,不過是血色汪洋中的點點水泡。
縱使袁世凱有曹阿瞞的權謀,孫中山有華盛頓的胸懷,段祺瑞有「三造共和」的奇功,凡此種種,皆不能改變中國財政一貧如洗的窘境,不能改變東亞病夫仍被帝國主義虎狼環伺的歷史宿命,不能改變億萬百姓仍然深陷赤貧的殘酷現實。號稱「亞洲第一個共和國」的議會,堪稱政治荒誕劇,一幕接一幕,令人眼花撩亂。
秋瑾軒亭口喋血,宋教仁上海飲彈,蔡鍔將軍雲南討袁,無不大義凜然,義薄雲天。中國人為民主流血,為共和捐軀,可謂前仆後繼。但是,懸掛列強軍旗的砲艦依然在我們的面前耀武揚威,坐擁十幾個姨太太的督軍老爺們依然威風八面。
近代中國的獨立、自強、解放運動,無法逃脫帝國主義列強的包圍和干涉,無法逃脫千年文化傳統的制約和束縛,無法逃脫世界經濟運動對中國民生發展的限制和規定,這是我們了解和衡量民國初年政治、經濟、社會發展脈絡的三把鐵尺。
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中國第一次建立了共和制度,提出了「主權歸民、主權在民」的政治理念,這是開天闢地的大事情。中國人民終於在沒有皇帝的天空下如風一般自由地行走,「人人平等」也成為天地人間的公理,這是多麼令人珍惜、令人感佩。
不管存在多大阻礙,不管付出多大犧牲,為了保國權、促憲政、興實業,為了喚醒沉睡千年的四萬萬同胞,弱小的革命黨人躍身而起,付出了全部幻想、激情和努力。創立民國的十年,是艱苦卓絕的十年,也是今天的人們最容易忘記的十年。適逢開創共和百年之際,我們追根溯源,力圖從《紐約時報》的廢紙堆爬梳出國民進步的線索,重拾迷失的記憶,重續光榮的夢想。
今天的資州,早已改名叫資中,而且也沒有叫蔡家場的地方了,那裡已改稱「龍江鎮」。市鎮上還存有一排殘留的老屋,昏暗的屋檐下有幾束荒草斜伸出來。微風吹過,迎面送來紅橘的清香。隱隱幾聲歎息,輕輕的,掩沒在市聲鼎沸中。諸多過客,行旅匆匆,誰還記得當年的羅泉井會議?誰還記得那些熱血沸騰的「民國元勳」?
久違的先輩們,願你們的靈魂在遙遠的星空獲得安息。
鄭曦原 二○一一年七月四日於雅典
後記
鄭曦原
《帝國的回憶:〈紐約時報〉晚清觀察記》是二○○一年由北京三聯書店首次發行的。二○○二年,臺灣遠流出版社發行了上、下兩冊繁體字版。二○○七年,再由當代中國出版社推出修訂版。這三個版本發行以來,一直受到讀者歡迎,深為感謝!
編譯《紐約時報百年看中國》,是力圖用第三隻眼來觀察、思考我們民族近百年的歷史。全書由晚清部分組成黃色系,民國部分組成藍色系,再截取尼克森(Richard Milhous Nixon)訪華到鄧小平訪美這個歷史片斷組成紅色系。三部曲的編纂結構基本成形後,再根據情況逐步充實、完善。
二○一一年十月十日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紀念日。辛亥革命是中國近代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件。推翻帝制,創立共和,堪稱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特別是民國初期的十年(一九一一 ~ 一九二一),正是中國處於激變的時期。這一時期,新舊制度變換,新舊思想衝撞,各種政治勢力交替,內憂外患,國民彷徨,許多影響中國發展的事物和思想由此發端。這是容易被人遺忘的十年,今天的國人對這段激變的歷史也不太了解,而《紐約時報》當時有許多相關的記錄、報導和評論,因此,我們將此一時期截取出來,做成一個歷史片斷,作為觀察民國初年社會生活形態的標本,供國人研究。
全書原始文獻的選輯由我承擔,細讀了上述時段涉華報導的上千篇文電,從中挑選出二百餘篇,編成本書。翻譯工作由蔣書婉、劉知海、李方惠三人承擔。李方惠是我夫人,畢業於四川大學新聞專業,曾長期供職於外交部新聞司,合作編譯《帝國的回憶》。蔣書婉是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畢業的碩士,曾與我在外交部政研室共事。劉知海是北京大學數學系畢業的碩士。他們三人譯成初稿後交我審定、校勘並加注釋,由我負責統籌和設計。
全書劃分為「民國初創」、「捍衛憲政」、「維護國權」、「西風東漸」、「文化覺醒」、「實業興起」、「民生世相」七篇。其中,有部分文電涉及同一專題,彙成單元便於連續閱讀。每篇文電的視角、立場、觀點不盡相同,選稿力求平衡。此外,民初政府體制和國會組織比較混亂,還同時存在過南、北兩個政府,由於各國外交機構集中北京,為尊重外電原意,本書表述以「民國政府」概稱。書後附有英文文獻目錄,方便有興趣的讀者檢索和研究。注釋部分多綜合歷史文獻加以考據,具體出處未一一列舉,不妥之處且望海涵並批評指正。
最後,誠懇感謝《紐約時報》為我們保存了如此豐富的史料。點點滴滴,盡是先輩足跡,令人感泣。藉此機會,向當代中國出版社周五一社長、張永副總編、柯琳芳編輯和遠流出版社游奇惠主編、陳穗錚女士的鼎力支持表示衷心感謝!
二○一一年七月十八日於雅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