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用性命和土地搏感情 黃淑文
活到這般年歲,若是有人問你:「你是偎叨來?你是啥米款人?」或者「你的性命攏是花去叨位?」不知你會如何回答?
或許這一本關於失去與尋找的情書,一段動人的劇場尋夢之旅,可以幫助你梳理記憶的紋路,撥開自我的硬殼,回到心靈的原鄉,找到自己的答案。
全書分成兩條感情的軸線,一條是作者子華因為失戀而想把討人厭的自己丟掉,寄生於別人的身體去演戲,卻誤打誤撞一腳踏入金枝演社,經由劇場的磨鍊探索,終於明瞭「即使重新來過一次,他仍會走上一樣的人生,不管別人怎麼遺棄他,或者他怎麼遺棄別人,他仍然不會成為自己以外的任何東西。 」
另一條感情的軸線,則以金枝演社藝術總監王榮裕為主體,敘述王榮裕從憎恨演歌仔戲的母親,厭惡自己在戲棚腳長大,到日後挖掘母親留給他的戲劇養分,以胡撇仔戲活潑、自由、直率的調性,一步一步發展出金枝演社獨特的表演風格。同樣的「失去」與「尋找」,子華一邊浸潤其中觀看自己,一邊跳脫劇場之外成為觀看者,娓娓道來金枝演社從草創到茁壯的心路歷程,讀來真摯動人,讓人忍不住掩卷落淚。
我想,書中最寶貴的,不僅僅是一個演員走入劇場經歷生命的洗禮找回自己,更感佩的是,受歌仔戲乳汁哺育成長的王榮裕,將自身生命的觸角深探母體文化的底層,尋找從台灣這塊土地所孕育出來的表演形式,找到台灣人的個性,台灣人的歷史。他在回歸母親謝月霞懷抱的同時觸摸到土地的心跳,找回情感的根、土地的根和文化的根。
承繼母親野台戲的精神,為了把觀眾重新拉回戲棚下,找回劇場在地的生命力,在書中我們也看到王榮裕顛覆制式劇場,用性命和土地搏感情,讓團員走出劇院進入龍蛇雜處的夜市,以落地掃的野台形式演出《胡撇仔戲─台灣女俠白小蘭》;選擇廢置的舊酒廠演出《古國之神—祭特洛伊》,不僅自己睡在沒水沒電、長滿雜草、堆滿砂土垃圾的廠房,還要求演員每日輪流清除砂石,和演出的廢酒廠產生親密的感情連結;九二一大地震,王榮裕更帶領團員以卡車載運著「流浪舞台」,集體住進居民臨時搭建的貨櫃屋,協助災民重建並在各鄉鎮義演;近年來更是結合淡水古蹟滬尾炮台演出《山海經》,讓夜風、星光、明月成為戲中的一角,並和演員同步呼吸同步對話,不僅叫好叫座,也打破劇場與觀眾的隔閡,以肉貼肉融入土地的親和力,發展出會呼吸,會流動,從土地裡長出來的劇場美學。
金枝演社是台灣少數以台語創作(帶著祖父母腔調說話),演出現場不時出現三代同堂一起看戲的現代劇團。雖然王榮裕刻意以誇大粗鄙的性格塑造人物,但我認為從《群蝶》無所不用其極揭露人性的醜陋,到《浮浪貢開花》極盡所能的故意形塑一個表面無所事事,卻很能享受生活情趣的小人物,王榮裕真正關心的是人的本質。這是他經歷生命種種的淬練「繁華落盡見真淳」之後,有自覺的選擇這樣的小庶民,突顯金枝的表演風格。
或者,我們可以這麼說,這樣一個可以拋去禮教束縛,釋放內在捆綁,讓生命擁有更多選項的「浮浪貢」,其實活得更像一個真實的人,一個有情有淚有人味的人。金枝上演的主角往往只是一個如此真實的小庶民,這個小庶民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過去的時代拉扯,曾把我們炸成碎片,但金枝不控訴分裂,卻用溫情的理解為我們縫補時代的創傷。王榮裕企圖拋出的其實是新的台灣價值,不分你我,不分族群,自由自在的「樂暢」哲學。
把劇團當作戲班,帶領金枝這個大家庭,王榮裕認為「每個人都要認真的玩,玩出生命的新價值,就可以找到自己最好的位置。 」金枝演社一路走來有今日的成就,除了靈魂人物王榮裕之外,背後還有一路相挺的生命伴侶,製作人兼編劇游蕙芬,以及優秀的演出團隊。這本書雖是子華自我追尋與感情的投射,卻也是第一本以專業的理論,完整剖析金枝演社每一齣演出劇目的戲劇專書。
誠如書末王榮裕告訴子華:「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攏是你用性命換來的……」,恐怕也只有在這樣的戲班家庭長大,隨著王榮裕用性命和土地搏感情,踏踏實實的愛過、哭過、活過,才能像子華寫出這麼至情至性的文字,獻給金枝演社也獻給自己吧!
推薦序2
自在且好玩的入戲太深 吳耿禎
有一種藝術的存在凌駕於普世認定的美感之外,它像一朵兀自生長的奇異花朵,任何的品頭論足都顯得有點多餘。它自成一格,不太需要被收編歸類,不被框架。
金枝演社的精神如是。而也不只如此。
《難忘的心愛的人》這一本由團員葉子華娓娓寫來的有情之書,提供了認識金枝演社更豐富面貌的機會。書中許多篇章都可以感受到作者的某種「多重之眼」,也像一個演員的精神分裂之語 ─ 在她書寫爬梳自我內在之餘,又試圖整理劇團的文化脈絡。她從研究所學生入戲成為演員,又回觀王榮裕二哥的創團故事與成長歷史。也因為她如此坦誠與樸實的記述,讀者得以共鳴,一起參與人生的難題。
讀著這本書的同時,你彷彿跟著子華遊歷了一次金枝演社的台上台下灶腳佛桌,也順便認識了「老爺」,對天上的謝月霞女士招手微笑。
二○○六年我大學畢業,旋即因為雲門舞集流浪者計劃流浪中國陝北,回台灣之後我開始變成一個「浮浪貢」,沒有進入一般公司或事務所工作,背負著從高中自立以來的貸款,不知道未來在哪裡。然後我看到一個充滿夢想與活力的地方 ─ 劇場。也許是大學所學建築系的嚴謹思考與責任感的沈重,劇場的天馬行空讓我得到一種暫時的精神解放。
我因緣際會做了一些舞台美術,也參與過大劇院的舞台工作,我著迷於劇場實現日常生活之外的不可能。於是二○○七年我接到金枝演社的戶外環境劇場《仲夏夜夢》的舞台設計機會,那是台北多雨的一年,也是我後來一頭踏進藝術創作的前哨站……
我騎著小五○機車來去六張犁住處與劇團淡水窩。北投子大樹下下車拐進一巷弄小路,轉接著彎曲的田園小徑。排練場的狗兒搖著尾巴來迎接。大雨下著,雷電交加,我在大度路上差點被雷打。二哥王榮裕在排練場的門上用書法寫著,「啊表演藝術,傳心不傳法」。我第一次跟著團員們一起晚餐,還有難忘的王阿母的雞湯。每當我看著團員們一起化妝的時候,莫名有一種久違的家的感覺。我那時十分羨慕團員們這樣戲班底的生活。團長的兒子王品果東奔西跑,是劇團裡奇妙的化學作用。行政總監蕙芬姐掛心著我經濟狀況不佳,也交付我製作《浮浪貢開花 Part 2》之道具。
難忘一夜於淡水小白宮外草地排練,雨勢愈大而排練暫停,大家紛紛躲進小白宮避雨,《仲夏夜夢》導演施冬麟獨自在雨中跳起了一段舞蹈,他是那麼自然的用一種巫語在跟天地對話。環境劇場的天候應變有時也像農民看天吃飯,演出順從天意而延期。
而後,我便前往金山朱銘美術館駐館創作,至今一晃眼,回首感念劇場的包容與金枝演社曾經給予我一個家的感覺,無與倫比的台灣在地經驗。
金枝演社是台灣少數支付團員底薪的劇團,創團藝術總監王榮裕的用意是想要好好栽培團員,真正營造一個戲班子的家。團員們練就一身上山下海的功夫,全身熱愛投入於劇場創作,他們十分在意整齣戲的各個細小環節,舞台的組裝搬運拆台,他們也一起同心完成,這是我在其他劇團少見的。團員們每年參與白沙屯媽祖進香活動,砥礪心智,從民間的信仰一步一腳印體現台灣的生命力,雜技、花鼓藝陣、歌仔戲、太極導引……等等學習,發揮於舞台上,能融合多元文化,卻又消化成為金枝自己。
閱讀這本書的同時,你不只看見一個演員在台上台下如何下功夫,把歡樂幸福帶給觀眾的無敵能量,也會為台灣劇場工作者深感驕傲。
從鄉鎮廟埕前的野台戲《胡撇仔戲─台灣女俠白小蘭》到國家戲劇院演出《大國民進行曲》台語音樂劇,金枝演社的對話場域相當靈活,自由的打破城鄉之間的隔膜,劇本以台語文為基調,擄獲各個年齡層的觀眾。從早期的實驗嘗試到「找到自己的自在呼吸」,金枝演社的作品風格特異鮮明也平易近人,還記得朋友跟我說過的一段觀看《浮浪貢開花》的感動經驗,開演前他在觀眾席上看見一對母子,兒子是智能障礙者,母親對兒子安撫著說「等一下呴,等一下阿才出來你就笑了喔。 」朋友感動地對我說,一個劇團能有這樣的觀眾,何其偉大。
如書名的副標定調,葉子華從胡撇仔戲的脈絡定義金枝某部份的表演美學,而我卻又覺得或許金枝演社在這個時代完成的意義尚未論定,它可以自由的成為不需要被定義的「」。
推薦序3
胡撇仔筋骨的創新力道 王榮裕
首先做為被書寫的這個團體裡一份子,寫這篇序的人不該是我,但是從子華的文章裡,讓我不禁重新整理這麼多年來自己做過的東西。閱讀時有個意念浮出來 ─ 為什麼胡撇仔戲會成為我從中找到養分的源頭,轉化的動力,然後找到自己的一個表演style呢?我想提出我自己看待胡撇仔戲的觀點:胡撇仔是一種相當天馬行空、自由揮灑的表演型態,與台灣文化裡「竹篙鬥菜刀」的特質相同。「竹篙鬥菜刀」反應出台灣文化裡的拼貼寫照,因為台灣受過許多不同國家、種族的統治,他們都在台灣文化裡留下痕跡,形成拼貼的文化特性。
另外,我領悟到傳統戲曲,像傳統歌仔戲、京劇,他們沒辦法搬演現代的故事,也沒人用傳統戲曲搬演未來的故事。而歌仔戲班在日治時代,因緣際會顛覆了傳統戲曲強而有力的框架,找到新的生命路徑。胡撇仔戲在內台戲時期非常盛行,當時已發展出非常豐富的形式,可惜在所謂政治正確或是藝術正確的旗幟下,邊緣的東西永遠需要很長遠的奮鬥歷程,才能被視為正常而被接納。
記憶中我媽媽所演過的劇碼都很有趣。歌仔戲班受到胡撇仔戲的影響,他們演出的劇碼相當天馬行空,比如說像《運河悲喜曲》、《基隆七號病房命案》,戲班就能以當時的台灣時事來做戲,此外我也看過我媽媽的歌仔戲班以胡撇仔來演《茶花女》。有一次我和媽媽在家裡看黑澤明的《亂》,看完後她說太好看了,以後要在戲班裡「講戲」讓大家演這齣戲。歌仔戲班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兒,「講戲」先生只要看完電視電影,或者了解現代當下的事件就能改編成戲齣,而理出故事大綱,講完戲,戲就能演出了。演員有能力依情節唱唸七字仔,這就是「活戲」。能演「活戲」的演員「腹內」要很豐富,就是台語說的「腹內有膏」的意思。
我做劇場工作學到了藝術創作是一種框框裡的絕對自由,舞台框框被我打破,沒有框框可以限制我,這是我將胡撇仔戲的精神特質再運用到戲劇裡做突破。近來已有人在傳統戲曲裡進行類似的改變,像吳興國就在打破舊包袱。我覺得歌仔戲裡的創新源於胡撇仔的精神,傳統裡很難創新,但是胡撇仔戲提供了管道、實驗的價值,創造出新的表演形式。金枝只是比較勇於做、勇於面對未知的挑戰。當然謝謝子華在這些年的時間,把金枝的種種整理出來,可能沒辦法是全貌,但卻是她所看到的金枝。也期待她能在戲劇這條路上繼續和我們一起奮鬥。
作者序
有情之書,機遇之歌
要 如果要吟唱一首我自己的機遇之歌,我想那曲調大致是清囀愉悅輕透著幸福感。怎麼也沒料想過自己與劇場產生了某種奇特的關聯性,而這關聯性的強度,如同暗夜裡孤立海崖邊固定節奏發出亮光的燈塔,讓我沈浮於內在掀起的濤天巨浪裡,仍看得見泅游的方向。如今,我安全上了岸,理好衫衿與心情,藉由書寫將心境清掃整理一番。至於未來怎麼走,我還不清楚,但我將哼著歌散步前往,或許下一個生命目標就在巷底綠藤白牆後。唯一確定的是白牆後的種種可能樣貌,不再使我畏懼裹足不前了。
二○一○年初夏時節,我的碩士論文將結束完工之際,忽然獲知論文將有機會走出國家圖書館的論文藏書閣,心中五味雜陳,雀躍想著怎麼會有這般的好運氣,只是隨之源源撲捲上身的是密實難排解的壓力。揣拽兩極化又肩併肩共存的心境,不停思索著論述性的學術論文如何成為一本引人輕鬆流暢地認識金枝演社的書籍,我該用什麼切入點呢?沒什麼獨特想法,隱隱浮現的約莫是寫出我眼中所聞問知曉的金枝演社。於是,我不時往來於論文與幾年來為了表演、為了論文、為了自己的日記裡,看著寫著轉著,情景、聲響、味道、話語穿梭沈落浮游於腦海。微妙的感覺。彷彿揪看身在遠方的戀人,即使我與他之間的距離無法再縮短,即使時機引我必須於此站下車,但當文字於電腦螢屏上紛然落下,一切看來仍然密紮紮的油綠植滿心頭。
我想,這是一本情書吧!一本關於失去與尋找的情書。或者我可以稱它為一本有情之書。
情書的書寫鋪陳單方面的綺想貪戀,義無反顧式的文字堆砌,相當主觀。羅蘭巴特說情書發散著自身與對方連結的需求,如慾望期待著回音般殷切。或許早於論文題目確定的剎那,我已發出這小小的訊號,一種期待對方發現「我懂你」的訊號。我想關係裡,不論是親人、朋友、情人、同事……,所有生命會遭逢的人際互動所重視的質素裡,若整理列出個排行榜來,「理解」大概會出現於前幾名的席位上。只是對於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我們能理解多少呢?如果對自己的理解都可能僅如冰山一角般淺薄,米蘭昆德拉說人一旦執起筆來,就開始將自己轉成世界。這個世界是個自我又獨特的世界。所以我執起了筆,寫下我所認識的金枝演社及來往穿梭其中的身影,建立我腦海裡所理解的金枝演社世界。事實上,也僅止某個片面真實的金枝演社,以及我以為它在我的小世界裡引發的種種反思與改變。因此,我想這可能更接近於某種程度的自我揭露。這本情書的書寫對象竟吊詭地不只是我的戀人,還包含每一個經過時可能翻閱的人們。而不論書寫對象是誰,因為揭露而來的不安感與時俱在。但或許妥適排解掉這不安正是我人生裡必須經過的歷程。
某一任情人這麼告訴我,他說每一段感情都帶來一項功課,我們得運用上一次功課裡學到的東西,於現存關係裡用心完成眼前的本份。回想我與金枝演社共同生活工作的歲月裡,的確學到了不少,調整了許多,也可能不多不少正好是我當刻所處境地需要的份量。這本情書裡所留下的刻痕,即是我這一向以來因它與我的互動關係裡所明白體悟的種種……
今年年初時,空氣裡寒風蕭瑟,台北連綿濕冷的雨,下著。一位初識不久的朋友問我:為什麼你一個特教老師會去當演員?望著車子的雨刷撥劃開擋風玻璃上密織的雨滴,一下,兩下,我不加思索回答:「因為失戀」。
此番失去,我跨入劇場世界的大門。
往往當生命裡舒適安穩的狀態陡然消失時,也是生命重要轉折契機冒出頭來探看的時候。當時相當青春年輕的我,失去依以攀附的生活重心──戀情,自怨自艾陷溺於傷害與被傷害的嗔苦情緒裡,致使日常教學工作、個人生活紛亂不堪。幸而生物本能上存在著基本求生意志,致使腦子閃過個從未有過的念頭──既然我不能好好當我自己,那麼把這個討人厭的自己丟掉,去當別人,演戲吧。此後,從想把自己扔掉,寄生於別人的身體,遁入他人的思惟裡依以維生的想像中開始,我誤打誤撞地踏入了劇場世界。殊不知當時想丟掉的,卻是我一路走來的核心課程,需耗時費心學習與了解的生命功課。
人很奇妙,成長過程的某個階段會悄悄地蘊釀著一種質變,一點一滴滲透改變人,形成隱性性格沈於腦部底層。印象中,兒時喜於成為觀看注視焦點的我,不知何時開始產生變化,越縮越小,越來越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表達自己的意見,逐漸習慣隱於人群中。如果接續而來的生活中,當質變致使生命歪折扭曲時,還能使出氣力攀山越嶺尋高人習藝救自己,何其有幸。
感情任性糾結那一年年底,發現破報上有一欄牛古演劇團徵演員的小告示,我硬著頭皮去應考,雖沒考上演員,但加入了附屬於其下的教師劇團,開始學習戲劇教學的技巧。有一年過年,劇團編導廖順約老師與大家一起齊聚閒聊,他談起劇場、戲劇,那時,我被他身上一種對劇場無以名狀的熱烈力量拽引著,然後一個念頭閃過「我要考戲劇所」。於是那一年我報考了三個月後的研究所考試,沒考上。幸而仍有一股奇異的力量扯著我,沒讓自己被「唉!算了,還是不適合啦!」的念頭當下擊退。隔年,我如願進入戲劇研究所理論組讀書,讓自己有機會進一步貼近表演的場域。進入研究所,如同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我覺得花草人物怎都如此鮮亮動人,新奇有趣。只是我少了劉姥姥那股率真自在的勁道,讓自己站在園子裡任由什麼都不懂的心虛與好奇撕扯擺蕩,人益顯得靜默。
研三那一年,經老師的引領及同學的鼓舞,我選擇了【金枝演社劇團】做為論文研究對象。其實,當時壓在心底那個的小小心願──我想演戲,暗自躍跳、蠢蠢伺動,只是這心願我怎麼也無法對老師同學們說出口。第一次在電話中與金枝演社的表演指導施冬麟聯絡參加實習團員訓練事宜時,他慎重地問我:你想不想當演員?他表示不要「呃……想試試看再說」這種不確定的答案,而是明確的「想」與「不想」。我鼓起勇氣回答「想」。於是,二○○六年四月初,我加入了金枝演社成為實習團員,正式展開自己的演員修煉道途。
進入劇場世界之前,我對世界對自己對人生已累積著諸多不滿、怨懟、自責……,然後眼角瞥見生命裡不可能的可能閃光──穿著衣服跑步的兔子,我緊追隨那道呈現於眼前的閃光不停跑,不經意闖進我不熟悉的世界。如同掉入兔子洞的愛麗絲,我尋找失去的我,進入幻境裡與紅皇后及她的兵士們對峙纏鬥。我想那位紅髮幻象是我內在反照出來的一個又一個執念愚想的凝像。而上一個我認識掉入兔子洞的人是王榮裕。他長年困於失去慈母關愛衍生的憎恨自卑糾結交雜心境,一路向前衝進洞穴裡,想找到證明母親因戲而失能不過是藉口的明確證據,結果他找到的多半關於自己。路上遺落的星點痕跡,讓他發現了長年冰封凍結的是強加澆灌於他心上的假象,明白後,他拋開冰凍的假面動身回歸母親身邊。
愛因斯坦說時間是彎曲的。丟擲出去的迴力鏢,繞行一圈後,多半回到原點。只是愛因斯坦發現的彎曲時間會彎向何方呢?向上?向左?向斜前傾?人的智慧養成速度追不上生理衰老的時間,看不清生命的弧線將畫向何方,終點在哪一個彎曲出現。死亡身軀龐大虛無又實實在在地緊挨著人,就像將一枚銅幣貼著眼睛看,怎麼也看不清上面的紋路般,人類看不清也想不通,心中多半滿載著胡疑問號。我想這大概是人類如此懼怕死亡的原因之一。彎曲的時間性表現於佛家的世界觀即是圓。只是,佛家的大圓世界有多遼闊?人的生命路徑似乎或多或少重覆著某一個存在世界角落的人物所走過的路徑,或許就是這種跨越族群、國界、文化的相似性,令人不禁思索佛家的圓與輪迴。時間走著,社群關係、社會發展、文明進程、人類慾望交相反應疊織起人為歷史,一一展拓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那被稱為記憶。記憶似乎停留於時間某一點,然伸手探觸會發現當年歷史如微粒如星塵仍在周身或隱或現流轉碰撞著。
劇場灑落了星塵於王榮裕身上引他尋找自己,反思自己與環境與人物之間關係的場域。陽光下一轉身,我的指尖似乎也散逸著點點星芒。為了上舞台,我必須突破那個縮小的我,打破我乖乖牌好學生的行事風格,於是不斷地尋找、掀開自己身上那個隱形金鐘罩。因為劇場,我隨著金枝演社認識什麼是浮浪貢,何謂邊緣,體認肯定「不一樣」、「不完美」、「不標準」、「不成材」的價值與美感,見證一群看似過著浪漫生活的藝術創作者,如何嚴肅甚且嚴謹地藉由劇場反應他們的世界觀。因為劇場,我認識了一群熱情直率,對表演認真甚至虔敬的人們,看見他們怎麼克服現實生活裡的種種貪嗔痴戀。因為劇場,我學著更寬容而開闊地看待世界與身邊的人事物。
生命彷似一串串經過極精密計算排列的骨牌,所有看似有關以及看似不可能的骨牌陣連結交互影響,觸發後,一個接一個綿綿扣連,一關又一關上上下下,轉彎飛越跳接,最後顯現一幅幅獨特的景致。凝視眼前景致,我吟唱自己的機遇之歌。歌詞裡傾訴著我與我戀人們之間故事的情話,靈感來自我對戀人們的無限依戀與祝福的有情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