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拉.茂維西爾
我在國家地理影像蒐集部門工作的30年裡,我們曾經收過數以千計來自世界各地的請求,希望能購買我們的照片。情況通常是這樣:讀者翻開《國家地理雜誌》的某一頁,結果那幅影像觸動了他的某種情感或某個記憶。它也許喚起了讀者曾經生活過的某個時間或地點;也許鮮活地呈現了一個幻想中的奇異之地;也許那幅影像無庸置疑的美感在讀者遭遇個人困境的時候給他帶來了希望。在數位時代之前,提供沖洗出來的照片非常耗時,而且通常很貴。但只要有可能,我們都會辦到。由於整個職業生涯都在關注偉大的攝影作品,我們了解一幅美麗的影像具有何等力量。同時我們也知道,沒有什麼選擇是比這更私密、更獨特的。我們檔案庫裡的影像最早可以追溯到1800年代晚期,不論就規模、主題、或攝影媒介的多樣性而言,都是一個驚人的視覺寶庫。
但我們的蒐集品能夠脫穎而出、成為世界最有價值的收藏,是因為超過一個世紀以來,國家地理學會的攝影師為攝影這項藝術形式所帶來的藝術效果、個人視野,以及技巧。雖然《絕美》這本書的編輯過程很漫長,而且說到最後,組員並不是對每一張照片都意見一致——有時甚至連對美感本身的定義都各有見解,但討論我們的選擇與觀點時,本書的結構還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框架。這點必須感謝我們優秀的作者安妮.格里菲斯。安妮是國家地理的資深攝影師,她決定把焦點放在照片的基本要素上,從視覺上去呈現:一張優異照片的創作條件不只是吸引人的主題和攝影師的個人眼光而已,還得成功地把這些元素結合在一起。本書的每一個章節都以照片的某個關鍵面向或要素為主題:光線、構圖、剎那、時間、色調,以及驚奇。光線、構圖和對的剎那都是常見的攝影主題。
但在她的文章裡,安妮還讓我們認識到:曝光時間、色調(柔和、鮮明、單色調、撞色)以及驚奇等元素可以把攝影師推向另一個層次。當然,一張真正偉大的照片必須結合所有這些元素,再加上攝影師自己獨到的眼光。我們才華洋溢的研究員蘿莉.法蘭克林每一種視覺研究計畫都參與過,從百科全書到廣告活動都有。她曾協助科學作家找到罕見的蜘蛛,協助繪圖設計師找到「主要是藍色」的影像,協助藝術總監找到表達「信任」的圖片。但尋找美麗卻是一個沒有座標的領域,就算對蘿莉也一樣。要創造一本「絕美」之書,我們全都希望有一組照片可以把讀者帶到一個美麗之地,不論那地方是真實的、情感的、還是精神的。
首先我們必須問自己:「美麗的定義是什麼?」悲劇中也能有彈性和優美嗎?是的。天際線上矗立著一朵完美的蕈狀雲,也能令人感到敬畏嗎?是的。但這些是我們想呈現的美麗嗎?不是。雷夫.華多.愛默森曾說:「美麗就是自身存在的理由。」在這句話的鼓舞之下,我們決定應該讓這本書帶領我們進入一個有美麗的夢想、回憶、與思緒的世界。因此蘿莉、安妮以及其餘組員搜索了最美麗的照片:根據回憶、根據攝影師、根據地點、根據主題。當然,他們收到了很多善意的建議。花了好幾個月審視令人瞠目結舌的風景、讓人驚嘆的肖像、令人暈眩的抽象圖片、自然世界、以及親密時刻,這本照片集誕生了。
希望你們會認同,接下來這些照片能夠入選我們這本最美的照片集,都是當之無愧。享受吧!
前言
在一份1973年發表的研究裡,艾丁堡大學的一群靈長動物學家進行了一項實驗,他們給了黑猩猩顏料和紙,鼓勵牠們創作。雖然黑猩猩似乎很享受把顏料潑灑在紙上的過程,但牠們的「藝術」卻必須靠人類插手才能實現。觀察者會在他們認為一個作品已經稱得上是一幅畫的時候把它拿走。若是不管牠們,黑猩猩只會不斷灑上新顏料,直到玩膩了為止。
牠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怎樣叫開始、怎樣算完成。接著黑猩猩也不會對自己的畫作有進一步興趣,就算把它們掛在牠們的籠子裡也一樣。牠們完全不懂自己的作品之「美」。當人類悄悄進化、超越了野獸時,我們自豪的向來是擁有可相對拇指、可直立行走、腦容量較大。
但也許,不實用的東西在我們的生活中變得重要,才是最有力的演化指標。我們不只是想要存活,我們還想生活。火本是為了取暖而創造,但那躍動的神祕火舌也令人迷惑。生存必需的食物,改良成了味蕾的享受。節奏與旋律從簡單的溝通演變成複雜的聲音,每個文化都從中得到慰藉。口語傳統原本只是為了溝通,卻進化成傳說、故事、詩歌、傳奇、機智之語。只要把音符、動作、香氣或光線以恰當的方式組合起來,就算是最簡單或最沒藝術天分的人都能受到感動。
我們大部分人都會用一瓶花、一幅牆上的畫、或者一頂完美的帽子來為自己的人生創造美麗。我們會哼唱歌曲、嗅聞味道、安排整理、抽樣、觀看。當我們在一瞬間被某種視覺上的美感觸動時,我們就想把它留在心中。因此照片成了我們記憶的保存者。照片就是證據,證明我們曾經生活、旅行、經歷過、愛過。我們是第一代大部分都知道自己的父母和祖父母長什麼樣子的人;可以認出熟悉的耳朵形狀、酒渦或額頭。
看見自己是歷史的一部分……知道自己的父母結婚當天的模樣、知道自己的孩子剛出生時的面容,能夠讓人感到安適。這種照片在我們眼中美麗無比。若是問人:發生火災時最想搶救的財產是什麼?相簿通常排名第一。每個家庭珍藏的照片、幻燈片和硬碟都證明了情人眼裡出西施的道理。但就算在我們自己的家庭照片裡,也總有一些特別突出。這些照片捕捉了情感、構圖或光線上的某一刻,能在觀賞者心中引起更深層的反應。攝影術讓我們得以看見許許多多的美麗,一些在固定影像還沒問世之前我們不可能看見的東西。它大大擴展了我們對於美、對於賞心悅目的概念。一些原本被視為瑣碎、不值得藝術家為之浪費顏料的物件都在照片上現身,而且變得光彩:例如一根欄杆、一張椅子、一棵蔬菜這麼平淡的東西。而隨著科技發展,攝影師也探索了嶄新的視角:顯微鏡下的、老鷹眼中的、宇宙的。在19世紀中葉,最早的攝影師都為「固定」影像的科學深深著迷。今日的我們很難想像這樣的可能性有多麼令人興奮。
畫家們已經嘗試過準確地重現事實。但把實物本身記錄下來、凍結起來,為我們和世界創造一個永久的鏡影,似乎是種神奇的想法。這本書是關於我們當中那些慧眼獨具的人所發現的美麗——也就是他們透過攝影的奇蹟所發現的美麗。1841年,當威廉.亨利.福斯.塔伯特為照片申請專利時,他將它取名「卡洛泰普(calotype)」,源自希臘文的「美麗印象」。他把相機叫作「自然的鉛筆」。從那時起的150年裡,攝影已經成了大部分人生命中很珍貴的一部分。在對的人手中,相機已經變得跟畫筆、鋼筆和鍵盤一樣有力。它真實而永久地記錄 / 反映了我們自己。剛開始擔任攝影師時,我有幸經歷早期攝影師肯定有過的那種興奮感。
在非洲南部國家納米比亞,我有過為一小群生活在偏遠地區的沙漠部落女子拍照的獨特經驗。遇到她們時,我覺得若能為她們拍一張拍立得,應該能表現善意。當我把顯影中的照片遞給她們時,她們顯然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但當她們看著影像在拍立得上浮現時,我瞥見了先人們鐵定曾經見過的東西。由於生活在沙漠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反射出倒影,因此這些女性從來不曾見過自己的臉。她們開心得尖叫不已,互相確認了哪張臉是誰的。畫質好不好並不重要。這張照片給了她們一份可以永遠保存的記憶,可以跟鄰居分享、暗自重溫,或者釘在一棵樹上。
所以,究竟什麼東西能讓人眼睛一亮、將一張照片讚為「美麗」?攝影的三大要素就是光線、構圖和瞬間。必需要有光線才有可能記錄一幅影像,但在對的人手裡,照片裡的光線卻能將一幅影像提升到超凡的境界。構圖也一樣。我們只知道攝影師選擇了什麼要入鏡、什麼不入鏡——但這個組成卻是關鍵。接著,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當某個時刻剎那凍結,整張影像就有了意義。當三者——光線、構圖、瞬間——配合得恰到好處,視覺上的魔力就產生了。讓我們從光線開始。光線揭露了主題。
沒有光,就等於什麼都沒有:沒有視覺、沒有顏色、沒有形狀。如何追逐並捕捉光線,永遠都是攝影師的挑戰與喜悅。我們看著它從一幅景致或一張臉上躍動而過,然後準備好迎接那個瞬間:等著它照亮、柔化或引燃眼前的主題。完美的光通常不怎麼有趣。可能只有攝影師會在海灘上或山頂上祈求雲層出現,因為一張照片最怕的莫過於萬里無雲的晴空。
最好的光線通常是短暫或斑駁的,再不然就是銳利無比,或者帶有威脅感,或者氣氛獨特。就生理層面而言,我們全都靠太陽能驅動。科學研究已經證實,我們接受的光線照射量對我們的心情有很深的影響。缺乏日照跟活力的喪失、甚至是沮喪都有關係。在一張照片裡,光線就設定了氛圍。不論柔和還是刺眼、灑脫還是細緻,光線所設定的氣氛就等同於整張照片的前言。以山姆.亞柏這張絕美風景照裡的光線為例(見4-5頁)。這張影像成功的關鍵在於那穿透晨霧的光效,把一座森林變成了一片光影與色彩的田野,每一棵樹都有了自己的個性。
構圖則是攝影師在鏡頭內所作的結構選擇。照片上的每一樣東西都有可能為它加分或造成干擾。諷刺的是,一張照片賞心悅目的定義,到頭來往往都牽涉到數學:也就是物體的幾何比例,還有它們在鏡頭內的位置。當我們用客觀的眼光欣賞一張美麗的照片時,我們常常可以發現一些由鏡頭內的物件排列而成的曲線、8字以及三角形。物體之間的平衡,或者說數學比例,就是照片的構圖:這是所有美麗圖片的關鍵要素。仔細觀察攝影師詹姆士.史坦菲爾德在第2頁那張照片的迷人構圖:孩童在羅浮宮的一扇門前歡喜跳躍。吸引我們的是那一瞬間,但那個瞬間卻是以一種搶眼的構圖為背景:門框以及後方的建築。這張照片的幾何構圖讓那個孩子顯得很小,而且更加吸引人。照片的第三個關鍵要素就是快門按下的「剎那」。
凍結在一張美麗影像上的那個瞬間,正是這張照片訴說的故事。不論是個小動作還是個雄偉的高潮,吸引我們進入情境、讓我們產生關注的,是一張照片所呈現的那個瞬間。這也許是攝影師最重要的抉擇。若是捕捉到一個特別的時刻,整張影像就有了意義。當攝影師有預感即將出現某種奇蹟時,等待那一刻常常需要極度的耐心。也有些時候,那是種幾近電流般的反應,似乎完全跳過了思考的過程,全憑直覺行動。捕捉那完美的一瞬間也許是攝影師最大的挑戰,因為大部分的重要時刻都瞬間即逝。手跟手碰在一起。球掉落下來。一抹笑容閃現。錯過那一刻,它就永遠消失了。光線、構圖和剎那是所有美麗照片的基本要素。
但還有另外三種元素可以吸引觀賞者進入情境、激起情感上的回應。這些要素就是色調、時間和驚奇。色調指的是照片裡創造視覺背景的那套顏色。從霓虹燈般的鮮豔顏色到黑白照片裡簡單的灰階,都是顏色。就算是抽象的形式,色彩也可以讓我們感覺高興或悲傷。攝影師選擇的色調就決定了整張照片的氛圍。可以吸引人或令人感到排斥,安撫或者刺激。柔和的粉彩讓人感到平靜。冰冷的藍色讓人打寒顫。橘色系和紅色系則通常讓人有活力。舉個例子,馬汀.克爾斯在本書14-15頁的照片就是一種具有安撫效果、幾乎要熠熠生輝黃綠色調。它招呼我們沿著荷蘭的一條小路走下去。這張照片構圖簡單,卻因它的色調令人難忘。其他影像的特出之處在於「時間」的凍結或模糊。有些是雨滴掉落、閃電出現以及運動員停在半空中的美麗照片。
有些則是長時間曝光的作品,讓我們可以在一幅靜止的影像中看見運動軌跡。洗好的衣服在風中翻飛、車流融合在一塊兒、水的流動。在艾比嘉.伊頓.沙佛那張飛行中的燕鷗照片裡(第6-7頁),高速曝光讓我們得以看見肉眼看不到的東西:支持牠飛行的每一根羽毛、翅膀的弧線、鳥兒眼中的光芒。高速攝影對藝術與科學而言都是一份禮物。至於所謂的驚奇,指的則是一張照片拍到某種不尋常的東西時,它在人們身上所引起的反應——某種前所未見的東西,或者以某種嶄新的方式呈現的東西。驚奇是源自洞察力與好奇心。
是我們每個人心中那個孩子的表現。某些攝影師跟著心中那份赤子般的驚奇感,還真的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只為追逐那些美妙得非得公諸於世的影像。國家地理學會支持他們的行動已經超過100年。學會把攝影師送上熱氣球、送下潛水艇、送進偏遠的雨林、送過空曠的沙漠,為人們帶來了大量的驚奇。光線、構圖和瞬間在一張照片中結合起來,為我們帶來了最終的事實:一種相機問世前沒有人知道的世界觀。還沒有攝影技術時,繪畫的基本藝術原則鮮少被打破。圖像是為了悅目而創造的,不是為了捕捉現實。
但隨著攝影技術演進,人們經常拋棄畫家的原則,轉而追求新的視野。攝影師開始對真實世界感興趣,不掩飾、不遮醜,最受讚美的莫過於那些意外的小細節。攝影技術邀請世人用新的眼光看世界——用攝影的方式去看——結果每一種藝術都從這個新的視角獲益。畫家、雕刻家、設計師、紡織者、舞者,全都因為擁抱了攝影師對真實的熱愛而擴張了他們對美的視野。當攝影師用創意的手法處理照片裡的基本元素時,得到的影像會比較吸引人。關於攝影,有個令人意外的事實:每個元素要達到最佳效果,並不在於捕捉「完美」,而是在於揭露某種「不完美」。能開啟新視角的照片是最有表達能力的。沒有什麼比那不完美的一刻更美妙:一個簡單的場景頓時昇華,只因為有一隻貓走進了房間、因為鏡子反光、因為有一道光線從窗戶射進來。而且真正的美麗取決於這幅影像如何觸動我們:一張照片可以讓我們把未知的事物視為具有人性、對它們產生敬意,進而讓我們關注、理解、回應、流露感情,跟整個大世界產生同理心。要拯救鯨魚、揭去文化的神祕面紗、讓遼闊的世界更加緊密,照片一直是個關鍵要素。
帶著這些基本的美學工具,攝影師已經從渴望「固定」一幅影像——任何影像都行——的科學家演化成了藝術夢想家。這一路上,靜止的影像已經從單純的文件變成了19和20世紀的驚人記錄。照片創造了一套新的視覺倫理。它們大幅擴張了我們對於美的概念。在最平凡的地方找到美麗、帶來一種視野上的新民主,這些都要歸功給攝影。各行各業的人都可以盡情飽覽遙遠壯麗的主題,將它們握在手中。
最重要的也許是:每個人都可以用美麗的方式看見自己和自己的私密世界,因為套一句蘇珊.桑塔格的話:「拍照就是賦予重要性。」照片給了我們視覺上的證據,證明世界比我們想像的還偉大,幾乎一切事物中都藏有美麗,只是經常被遺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