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故事,不只是故事∕蕭瓊瑞
華文世界對西方藝術名作的介紹,應是首推民國初年傅雷(1908-1966)所撰《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1934)。作為翻譯名家的傅雷,以他豐富的藝術史背景,在二十個講次中,介紹了西方知名藝術作品二十餘件,成為當時青少年,乃至一般知識份子,深入瞭解西方藝術經典的最佳指引。
然而這本書距今已逾七十年,不論在名詞的翻譯上,抑或詮釋的角度上,似乎都與今天的社會有了距離;儘管對專業的藝術學習者而言,它到底還是一本值得一再研讀的好書。
方秀雲小姐在藝術的領域中,浸淫多年,擁有完整的學術訓練背景,然而更難得的是:她敏銳的觸角、多元的視野,加上詩情的筆觸,和歷史的宏觀,使得這些西方經典的名作,在她娓娓道來的敘述中,迸發理性與美感交融的靈光,雲興霞蔚、引人入勝,又滌情澄智、燦然可觀,可說是繼傅雷《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之後,最富典範性的西方藝術經典導讀。
方秀雲是藝壇的一支健筆,十三歲便開始寫詩,寫作的範圍擴及文學、藝術、美學等各領域,文章屢見報紙、雜誌、期刊與畫冊專文;出版的藝術專書,有:《慾望畢卡索》、《高更的原始之夢》、《解讀高更藝術的奧祕》、《擁抱文生.梵谷》、《藝術家和他的女人》,及《藝術家的自畫像》等等。而這本《藝術,背後的故事》,取材範圍更廣,從十五世紀的文藝復興以降,到當代的表現,前後五百年;同時,這本書和其他藝術評介專書不同的是,討論的畫作,全數集中在女性的題材上,而這些女性,在作者的描述、詮釋下,全成了「美」的化身與象徵。
女性,在西方的藝術史上,尤其是文藝復興以降的藝術史,始終是永不褪色的新鮮課題。女性可能是天使的化身,也可能是撒旦的幫凶;可能是情慾的象徵,也可能是撫慰的泉源;可能是人生旅途中最令人愜意的親密夥伴,也可能成為生活競賽中最無情的嫉妒者……,但女人永遠是「美」的議題的關鍵點。
這本書從藝術史中擷取了二十五位具代表性的女人,她們分別是藝術家的模特兒、情婦、妻子、母親、姊妹,或朋友;同時,她們也分別是演員、貴婦、妓女、舞女,或詩人、藝術家。總之,她們不只外表動人,更重要的是,具有獨特的性格、氣質和靈魂;作者正是透過這些女性的獨特生命,以及她們和藝術家之間愛、恨、情、仇的糾葛,透析了時代的價值、歷史的脈動、美學的超越,和藝術的精微。更具體地說,這本書打破了傳統藝術經典導讀經常陷於一端,如:藝術家的傳記、美術品的形式分析等狹隘類型,從歷史、美學、文化、心理、身體,乃至知識的角度,予以立體化的呈現與分析,讓畫中的人物、創作的藝術家,以及整個久遠的時代,具體而微地活化在我們面前,這是作者最大的成就與貢獻。
作為一個「美」的沉思者與追求者,作者本身同為女性的身份,顯然讓她在這個歷史探究、追尋與重建的過程中,始終盪漾在一種詩質的情境中;儘管作者的文筆是如此地優美、陳述的口吻是如此地親和,但本書提供給我們的,絕對不只是故事,而是一種對美的悸動與歌讚。
《藝術,背後的故事》,書名或許也可以是《女性,背後的真理》。
(蕭瓊瑞,知名藝術史學者,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所教授,
曾任台南市政府文化局局長,為國內各大美術館的典藏、諮詢委員,著作等身。)
自序
問世間,「美」為何物?
「美是真理,真理是美」——那是所有
你在世上知道,和所有你必須知道的。
1819年之春,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 1795-1821)譜下一首詩〈希臘古甕頌〉(Ode on a Grecian Urn),這最末的兩句話,點出了美的本質,人類在探尋真理時,能通往的路可以有很多很多,而美是一條最自然、不費力、最快速的捷徑了。
永恆的議題
何謂美呢?是一種主觀的知覺,命定的,基因演化時就形成了,所以,為什麼有一句話說:「美在於看的人眼裡。」那是一個滿足的知覺經驗,愉悅的情緒發生了。
自古以來,人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探討這個命題,美學概念,在早期希臘哲學已形塑,像西元前哲學家兼數學家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 570-495 BC)與追隨者,他們這一派認為美與數學有相關性,依照對稱與黃金比例,自然達到了均衡與和諧,東西看起來特別賞心悅目;柏拉圖執意美是高於其他想法之上的形式;而亞里斯多德將美與美德拉扯在一塊兒。在中古時代,社會強調神與迷信,古典的美學不但被否定,還將此一事視為罪惡,文明被沾污了,遮蔽人的眼睛,能見的僅是烏雲密布。直到文藝復興時期,學者們重新挖掘古典,宣揚人文主義,雲霧才漸漸撥開,理性、次序、比例、和諧,再次成了美的產物,自此,美是創作靈感的泉源,更是汲汲的追求,如此一直延續到十九世紀後半葉。
當然,在歷史上,理性、次序、比例、和諧的訴求,不斷遭受挑戰,許多思想家提出一些不同的觀點,譬如康德(Immanuel Kant)、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等,有所謂的不對稱被當作崇高性來看,也有所謂的權力的意志……等等拒絕美的說法。從十九世紀末,藝術家們走出學院派的那套陳規,到二十世紀歐洲的戰亂,致使藝術面對前所未有的劇變,無情的破壞傳統與文明,用殘暴與撕解來製造「醜惡」、「虛無」、與「毀滅」。不可否認的,這些都反映了時代的脈動,反美學的情緒可說猛烈攀升,到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時,簡直衝至頂點。近幾十年來,浪潮逆轉,像哲學家蓋.瑟斯羅(Guy Sircello)提出的「美學新理論」(New Theory of Beauty),又把美的價值拉了上來。
不論讚嘆也好,抨擊也好,在過去,在現在,甚至未來,「美」始終是藝術裡關鍵的議題,也是人類永恆的探索。
一顆珍珠
自文藝復興以來橫跨五百年的西方藝術,強調人本,而人的身體便成了探知與研究的專注,這其中,女子的形像更為畫家、雕刻家、攝影家的焦點。因此,用女體來傳達何謂美,或對待美一事,再自然也不過了,這現象塑造了《藝術,背後的故事》(Beauteous Babes: Their Artistic Essence)書寫原型。
在密集構思此書時,我幾乎天天夢到不同名畫的女人,好幾個月下來,數一數,真不下三百多位了,她們彷彿從畫面中走出來,到我這兒爭相請求為她們譜寫動人的故事!雖然都想將她們一網打盡,但若真如此,內容勢必得濃縮,這又怎能深透每一位女子的生命呢?
所以,我決定從藝術傑作當中,挑出二十五位,選擇的標準不是因為單純的誘人,而是擁有特殊的性格與靈魂,能耐人尋味;另外,也涉及了角色的扮演,諸如模特兒、情婦、妻子、母親、手足、女兒、小說家、詩人、藝術家、妓女、舞女、演員、貴婦、沙龍的女主人……等等,各種形象都納入進來;還有,時代性的美學、刻劃的角度,與不同的創作媒材,也是三項重要的考慮因素。這些串聯起來,便是本書所呈現的樣貌。
這些女子包括:波提且利的西蒙內塔、達文西的切奇莉亞、委拉斯蓋茲的情婦、林布蘭的韓德瑞各、維梅爾的瑪莉亞、羅姆尼的愛瑪、漢佛的珍.奧斯丁、羅塞蒂的伊麗莎白、惠斯特的安娜、馬內的柏絲、雷諾瓦的妮妮、高更的賈斯汀、羅丹的愛戴兒、梵谷的克拉希娜、羅特列克的珍.阿芙麗、孟克的達妮、雷頓的朵蘿西、克林姆的安黛兒、哈莫休伊的艾妲、吉布森的艾芙琳、莫迪里亞尼的珍妮、根特的李.米樂、格特勒的娜塔莉、比爾曼的海爾嘉、與雪吉爾的印地拉。
她們是名家畫筆下、雕刀下、與相機下的女人,有著萬種風情,她們感動了天才,自然也會感動我們。在時空的洪流中,她們到現在還能保持震盪,不就因為美經得起時代的考驗嗎?
對我而言,深透她們的風情,猶如掌中握有的「不規則的珍珠」,如此豐盈的觸感,非對比、非均勻、混雜、不合常情、非一成不變的幻化特徵,揭開的竟是由美交織而成的一頁頁知識史、藝術史、身體史、心理史、文化交流史,那般的恣意,那般的富裕,這就是為什麼各個散發無窮的迷惑了。
因覺醒而起
長久以來,我在美的探尋裡,懵懵懂懂的,經常在混沌之中翻滾,不知去向,直到十五年前,觀賞了一部義大利導演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1971年拍的《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裡面有兩位音樂家,他們是好友,相爭相鬥,聚在一起時經常辯論什麼是「美」?篤信精神美的卡斯塔夫(Gustav)踏上威尼斯,嘗試尋找創作靈感,最後,當死神降臨時,他才體悟到「美」——竟然與他一生信仰的美學觀背道而馳:目睹一個驚豔的臉龐,活力的身影,像勾魂似的,一種肉體的耽溺、愛的渴望、以及美的救贖,同時在那一刻發生了,不管內心怎麼用理性、邏輯、意志力來否認,但此欲望來得之快,如此強烈,侵襲與撞擊,沒有比這更真實的了。卡斯塔夫那一剎那的領會,往後,也成了我對美的覺醒。
那一瞬間的覺醒,後續的力量之強,十幾年以來,從未斷過。每天,當我面對電腦的螢幕,腦子裡總會閃過一個念頭——有一天,我要寫「美書」。這樣的夢想,因《藝術,背後的故事》的完成與出版,在經歷五千多個日子,最後也終於實現了。
現在,就讓我將香檳酒澆灌到你手中的玻璃杯上,慢慢的,微微的,帶著知性的醺意,在閱讀美的誕生的同時,好好感受這世間最「美」的滋味吧!你,準備好了嗎?
寫於愛丁堡
2012年之夏,正在自然裡尋找年輕的顏色
導讀
母性∕獸性∕感性∕靈性
——美術史作品中的女性
近年來台灣的藝術發展工程,多著眼於台灣觀點的地方藝術史整理,以致於跨領域、跨文化而具國際觀的關鍵性人文基礎建設,略顯不足。藝術環境如要升級,藝術社會的首務必須加強:不同層次的美學思維論述,藝術相關專業的整合與分工,以及重視專業藝評的投入。
至於一般大眾的藝術素養有否提升?博物館與美術館雖然也引進了一些東西方名家的展覽,宣傳報導「狂喜如風」,相關論述也「回音遊走」於藝術圈,然而,觀眾「美的感受」並未「吻了下去」,社會人文素養更未曾留下多少「美的印記」。《藝術,背後的故事》作者方秀雲,顯然是誠心投入此領域的少數「傻瓜」之一。
《藝術,背後的故事》書寫美術史作品中的女性,我們或許可以將她們的氣質,概分為四種類型:母性、獸性、感性、與靈性。
母性:現代聖母瑪利亞
「聖母瑪利亞」在傳統的宗教藝術品扮演一個很關鍵的角色,她始終保持聖潔、端莊的形象。對許多藝術家而言,心理上,投射了母性的角色,象徵著溫煦、無條件的愛。有關這類型,在此書第4章林布蘭的韓德瑞各、第9章惠斯特的安娜、第12章高更的賈斯汀、第16章孟克的達妮、與第19章哈莫休伊的艾妲,可以觀察得到。
就舉挪威畫家孟克,在創作的生涯中,不斷刻劃「聖母瑪利亞」,然而,他不遵照以往的保守與規律,讓畫面出現重重的火燄,有熱情、燃燒的意象,同時,又有一份美,兼具寧靜與心甘情願,散發的竟是謙遜的溫暖,像來自上天的光芒,承受聖靈一般的洗滌,所以,是神聖的。我們知道他自幼缺乏母愛,不難想像他內在的需求,此繆思達妮的模樣,將他心理的圖像生動的描繪出來。
獸性:沉淪之美
人寧可丟棄無憂、純真,去選擇沉淪,親近獸性,此來自於兩千多年來,在西方文學與藝術裡,不斷討論的「墮落」(Fall)觀念,這是《聖經.創世記》的亞當與夏娃故事,記載著伊甸園跑來一條蛇,詭祕、狡猾地慫恿夏娃吃知識樹果,而之前上帝已吩咐不准吃,但她還是聽蛇的話,再引誘亞當,於是兩人吃了下去,之後,他們被趕出伊甸園,苦難從那一刻起便緊緊相隨。
類似的,可在此書的第2章達文西的切奇莉亞、第13章羅丹的愛戴兒、第15章羅特列克的珍.阿芙麗、第18章克林姆的安黛兒、第20章吉布森的艾芙琳、與第25章雪吉爾的印地拉,看到人類「墮落」與野性的沉淪。在此,就舉法國雕塑家羅丹的一尊《縮身的女子》,模特兒愛戴兒蹲的姿態,極度的彎曲,並粗暴的揭露私密,將情緒帶到了最高潮,那身體的撕裂,如動物嚎叫一般,衝破了文明與道德的尺度,完全是獸性的情色主義啊!
感性:色香味覺之美
五官的知覺及愉悅與否,是藝術裡的重要元素,有些藝術家將人物塑造得不僅可看,甚至達到幾近可食、可聞、可聽、或可觸摸的地步,在此書的幾位女子身上,像第1章波提且利的西蒙內塔、第3章委拉斯蓋茲的情婦、第6章羅姆尼的愛瑪、第11章雷諾瓦的妮妮、第17章雷頓的朵蘿西、第21章莫迪里亞尼的珍妮、與第23章格特勒的娜塔莉,能夠體驗到這些感知。
其中,莫迪里亞尼的《珍妮.荷布特妮》最明顯,女主角珍妮的模樣,如作者描繪的:「她的皮膚仿桃子的嫩粉,也像芒果般的黃,嘴唇如櫻桃的紅,衣服綜合黑莓的深藍、李子皮的深紅、與奇異果的綠……」珍妮整個人就像一個水果盤,那般的色香味俱全,反映的不就是最佳的感性世界?
靈性:博愛之美
世間有一種美,跟完善、理想背道而馳,但不是醜,指的是更深沉、包容性的內涵。不少藝術家將此部分帶進來,倒不是為了張揚,最主要是想用另一視角或態度來對待,有時注入同情、同理心的成分,有時因內藏的靈氣使然,為此,不凡的美便勾勒了出來,這活生生的展現在第5章維梅爾的瑪莉亞、第7章漢佛的珍.奧斯汀、第8章羅塞蒂的伊麗莎白、第10章馬內的柏絲、第14章梵谷的克拉希娜、第22章根特的李.米樂、與第24章比爾曼的海爾嘉身上。
以梵谷繪製的《悲痛》為例,克拉希娜全身的無血氣、無精力,枯乾、凹陷,如骷髏似的,簡直是人間苦難的極致,這呈現的是畫家的生命體驗,他同情礦工、妓女……一些卑微的人物,不僅如此,自己的東西也分撥給他們,此社會關懷與宗教情操,全然的深透了他的美學觀,此女體在許多人的眼裡,是有缺陷的,但那甩不掉的悲情,卻成為大愛的最高原型。這正符合英國藝術史大師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所說的:「基督教對不幸身體的接受,允許了對靈魂的特殊對待。」
但願讀者親身體驗這趟真善美的靈魂之旅,在呼吸美術史名作中所散發出的「母性慰藉」、「獸性呼應」、「感性滋潤」、「靈性昇華」等氣韻之後,也能似作者般留下一絲難忘的「美的抓痕」。
曾長生(Pedro Tseng Ph. D.)
(本文作者曾長生為台灣第一位藝術評論博士,
台灣美術院院士,資深藝評人∕畫家,現任教台藝大、淡江、世新等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