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高嘉謙(國立台灣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長期熟讀張貴興小說的讀者,應該知道在1990年代中期以前,這位被視為奠定馬華雨林書寫的小說家,其實還有一個沒有雨林,甚至沒有多少馬華色彩的寫作階段。對照《賽蓮之歌》(1992)、《頑皮家族》(1996)和《群象》(1998)出版以後,讀者和評論家津津樂道的雨林風格和敘事類型,大家關注的是這些描述婆羅洲雨林歷史、家族、成長和冒險故事的長篇著作,如何深化了馬華文學的國族寓言書寫和殖民、後殖民景觀,小說家在渲染豐富魅惑和斑駁的南洋色彩之餘,同時形塑了更鮮明的雨林奇觀。尤其張貴興在2000年出版了被視為他目前最好的作品《猴杯》,獲得中國時報文學獎推薦獎。隔年出版《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2001),此書在2007年受到美國出版社青睞,發行英譯本。2011年被推介翻譯為日文出版的《群象》,以及過去十年來處理馬華文學的台灣碩博士論文,基本談及張貴興,雨林寫作都是唯一焦點。張貴興小說的備受肯定,無形中締造了在台馬華文學的雨林標誌。
如果說張貴興大學還沒畢業就已出版的《伏虎》(1980)是少作,見證了那自高中到大學階段開啟的文學創作之路,那麼《柯珊的兒女》(1988)大概可以視為大學畢業後經過幾年宜蘭歲月的沉潛,決定留在台灣教書,也同時決定著自己持續寫作的可能性的實踐成果。那時的張貴興已步入三十歲,基本來到成家立業,以及謀定人生路向的關卡。這前後幾年的寫作,處理的台灣題材和經驗,投映了作家處身台灣異鄉,卻要落地生根成為在地者的轉換階段。換言之,那是一個試著用寫作解釋和融入台灣經驗的張貴興,以幽默、利落卻又帶有嘲謔寫實的文字風格,實踐和探索自己在台灣以寫作為志業的路向。這個階段的張貴興值得注意和認真看待,恰恰是因為投映了上一個世紀僑生背景的青年作者,在台灣走上寫作之路的必然轉型過程,他清楚意識到自己對寫作經驗的捕捉,以及試圖摸索從旅居到移居台灣過程中,對台灣文壇寫作趨勢,以及在地感覺結構的初步掌握。也許正因為有了往後認真和熱情回眸婆羅洲故事而成熟的雨林書寫,1981至1991這十年的寫作實踐足以看做張貴興的早期風格。
這樣的早期風格,不但是作者個人寫作生命的某種劃分,恰恰也可以看做在台馬華文學的一種斷代風格。我們對照張貴興來台的前後十年,1967年同樣出身沙勞越的李永平來到台大外文系念書,同樣就讀外文系的背景,李的小說經營卻著眼在南洋特質和中國性的辯證,無論早期的《拉子婦》(1976),成名作《吉陵春秋》(1986),這階段的李永平依然不同於張貴興,在婆羅洲故事的背後,有更多論者以為執著於鄉愁和文字的操作。而晚於張貴興十年來台的黃錦樹,他1980年代末期開始的小說寫作,已精準的表徵大馬政教環境、華人生存寓言和歷史傷痕,關注馬華文學生態、華人移民的處境和命運。如果將這分隔三個十年來台的三位馬華小說家並置來看,就在1980年代的這個十年,李永平正構思自己的文字原鄉和情感原鄉,延續前一代離散華人特質的思考。而黃錦樹來台正經歷台灣解嚴風潮,以及大馬政經的劇烈變動的洗禮,其後的小說寫作,自然已有不同的台灣養分刺激和馬來西亞政治種族議題的視域。似乎只有張貴興,在這十年適逢謀職和安家的寫作階段,努力實踐和嘗試回應著台灣經驗。 如果這是張貴興個人寫作生命的早期風格,卻也指涉了在台馬華文學重要的分水嶺。相隔十年,卻已是兩個世代的僑生寫作者,無論回應故鄉馬來西亞或異鄉台灣,他們都已有不同的視域。這種風格的變遷和議題的關懷勾勒出在台馬華寫作世代的交替,同時也是早期留台馬華作家的心路歷程和體驗。也不過是再相隔十餘年後的二十一世紀,張貴興、黃錦樹等人的那個世代也早已不同於此時陸續在台灣登場的馬華寫作者。
1988年《柯珊的兒女》的出版,並沒有獲得廣泛討論,僅有四個中短篇也難以概括張貴興的寫作風格。眼前這本《沙龍祖母》除了原《柯珊的兒女》的四篇作品〈柯珊的兒女〉(1988)、〈如果鳳凰不死〉(1981)、〈彎刀.蘭花.左輪槍〉(1983)、〈圍城的進出〉(1986),另外收入當年發表於台灣報刊和馬來西亞文學期刊《蕉風》的小說,如〈潮濕的手〉(1984)、〈馬諾德〉(1990)、〈影武者〉(參見本書頁129)、〈沙龍祖母〉(1991),共八篇,介於1981至1991這十一年間的短篇作品。這些小說隱然是作者反芻自己的台灣經驗,且有意識的在省思自己的寫作位置。
我們將這些小說並置來看,可以清晰看到張貴興早期寫作脈絡,以及風格的轉型。〈如果鳳凰不死〉帶有鄉野傳奇的敘事腔調;〈圍城的進出〉對日本以「進出」竄改侵華的歷史解釋,透過棋局寓意家國和民族,卻以大量省略號的簡化修辭和語言,戲仿中國歷史情結和民族文化的寓言書寫;〈柯珊的兒女〉突出都市文體的俏皮、嘲謔和荒誕;這些都可看做張貴興對大陸和台灣從1980年代以來從鄉土走向都市文學發展過程中,對中文寫作類型的鄉野、尋根、都市書寫的某種程度回應和實踐。另外,〈潮濕的手〉描寫老師家訪擅畫裸女圖,但就讀升學班的問題學生,卻險成了當妓女的學生母親的「囊中物」,彷彿一齣驚悚短劇,戳破了年輕老師初執教鞭的青澀美夢;〈影武者〉寫大學校園內教師、師生、工友之間諂媚、攀附、偷情、不倫等狗屁倒灶的爛事,筆鋒不乏反諷和黑色幽默,頗有《圍城》的趣味。這些議題和素材大概有張貴興教書生涯的觀察和狂想。〈馬諾德〉描述專業牙醫遭遇妻子劈腿,最終關閉診所,從專業形象墮落為市儈商人的心路轉折。但特別的是,主角馬諾德有一位婆羅洲留台生背景的朋友,一個雨林的奇觀地景已隱約嵌入台灣故事的布景。〈沙龍祖母〉則以帶有傳奇色彩的筆觸刻畫了一位華人家庭中受子孫伺候和尊崇的老祖母。張貴興關注人物背後的底子,著眼於移民家族氛圍的營造,顯然已有後來寫作《頑皮家族》南洋移民史故事的筆調。
在1980年代的作品中,〈彎刀.蘭花.左輪槍〉唯一被認為是張貴興處理馬華經驗的代表作,基本像是處理作者的成長經歷和族群意識。小說裡那個留學台灣的大馬華裔青年由於教育成長背景的不同,在辦理簽證和跨越邊境過程中因為不諳國語(馬來語)而導致荒謬誇張的劫持人質事件,最後慘遭警方槍殺。小說凸顯了被定義的華人身分與國家認同,必須經由馬來語的通關認證。這恰恰對應了作者留台和入籍過程中,對國族、語言和身分轉換的深切反思。其實那也是一種台灣經驗,留台生的背景,相對的時空距離和華語華人相互融合的台灣氛圍,暴露了華人與馬來語之間的糾葛,以及背後複雜的華巫種族矛盾。
於是我們強調張貴興小說的早期風格,旨在勾勒在台的馬華寫作者,從留台到長期移居過程中,難免有一個特殊的階段在面對故鄉和異鄉之際,對自身寫作立場和生活經驗的游移和反思。那不同層面的台灣在地經驗的轉化,其實見證了一個離散寫作者的嘗試和局限。
在馬華文學譜系內,張貴興的雨林書寫早已成為顯學。《沙龍祖母》是他近年經營長篇雨林書寫後,重新整理和集結短篇舊作成書,可以視為張貴興自《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2001)以來,重現文壇的暖身之作。但也藉此機會回顧了一個婆羅洲少年在台灣以寫作安身立命的起點。
自序
上世紀1980-1992,乃此小書幾個中短篇的竣工年代,部分已收入1988出出版的《柯珊的兒女》,其餘散兵游勇,二十年後借屍還魂。風格的不統一,讓這批遊魂各擁凶貌。年輕時寫作渾身實驗的牛脾氣,故意讓作品殘缺凹凸,再加上一點模仿的鑿擊和近親交配的蒼白,於是這批無法收伏的厲鬼只能遊蕩僻地曠野,匿影韜聲,了不起則化成鬟鬢儷然性別不明的小鬼嚇唬夜行人,從來不敢穿渡人煙密簇處。事隔多年,我已不大認得這批兄弟,雖然牠們一直糾纏著我。細看牠們,媚態全無,但鬚如戟齒如刃,劙人胸腹如豬八戒的九齒釘耙,真是一批禍害。年輕時愛頂撞批評,得罪人不計其數,或許可以從這幾隻中短篇的魑魅魍魎身上看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