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本書所收之文,大部分因觸了文網而被「槍斃」,小部分雖然僥倖發表,但也慘遭刀斧。可以說,這個集子是屍體的展覽廳,殘疾的修復所,言論管制的紀念碑,「勝利大逃亡」的成績冊。
有一次開會,遇到了楊、王兩位搞電影研究的同仁、博導,楊導衝我嚷嚷:「嘿,你可真夠狡猾的,悶頭為自己寫書。不像我們,為課題忙活,淨說些言不由衷的話。」
我知道,他所說的,我的「狡猾悶頭之作」,指的是我在港臺出的書。但我不想讓他在會場上道破,只好低調處理:「唉,寫不好瞎寫。」
可楊導不依不饒:「別裝了,一看就知道,你是蓄謀已久,下了大功夫的。」
我想跟他說:「功夫是下了不少,可談不上蓄謀已久,只能說逼上梁山——此間文網森森,我只好另謀出路。」可是,在這場合,我不想跟他多費口舌,只想趕緊結束這場談話,就搪塞道:「你們的書是主流,學生必讀。我的書是支流暗流,沒人看。」
楊導拍拍我的肩膀:「得了得了,現在沒人看,以後有人看。不像我們的書,應景之作,紅火一兩年,就成了文化垃圾!」
我嘴上說,哪裡哪裡。心裡不禁佩服他的明達和坦率。佩服之餘,不免有些腹誹:你為什麼不狡猾一下呢?沒人攔著你呀。老闆一過生日,你就去唱堂會。主旋律一開拍,你就去捧臭腳。為了區區博導,去爭那些應景項目。我不去北廣(當時還不叫中國傳播大學),不當博導,不為評職稱寫書,你做得到嗎?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既能說真話、寫好書,又能躋身主流,享受體制的好處……
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王導說話了:「主流之所以為主,是因為它得人心。不跟著主流,就等於跟人心做對。再說,主流也可以批評嘛,剛才在會上,你(指楊導)不是說了主旋律的文化視域不夠開闊,視聽修辭還有差距了嗎?咱們的書,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學術含量。只要有百分之一的真話,就有價值。學術研究也不能光想著後人,都為後人寫作,現在的人讀什麼?……」
莫言稱讚對權勢畢恭畢敬的哥德,詆毀桀傲不馴的貝多芬,並且還講出了一番似是而非的大道理。我在另一本書的序言裡已經談到了,茲不贅。這裡,我想說的是,王導與莫言可以並肩攜手,高舉「內外通吃,好處均沾」的大旗,招覽國中的知識菁英,組成一個「新犬儒主義」的聯合陣線。
新犬儒與舊犬儒最大的不同,就是更善於裝--對學術裝著忠誠,對藝術裝著虔敬,對腐敗裝著不滿,對言論管制裝著看不見。他們也批評時弊,也替弱勢群體說話,開會的時候,也會熱情洋溢地裝著呼籲求真求實,義正詞嚴地裝著聲討學術造假。可他們說歸說,做歸做,更不會去碰體制。他們的學術活動或藝術創作,說到底,就是以個人得失為圓心,以體制內外的好處為半徑,在不得罪權勢的前提下,做著不間斷的圓周運動。
薩特說,人是自由的,懦夫使自己懦弱,英雄使自己成為英雄。我算不上英雄,在體制的銅牆鐵壁面前永遠是個失敗者。但是,即使碰得頭破血流,我仍選擇說真話。薩特說過:要麼不寫,要寫就寫自己就想寫的。我以此為原則。
這本書說的是電影,電影是第七藝術。關於藝術,我有一點感悟:人們一直以為,藝術是自由的產物。沒有自由就沒有藝術。不,沒有自由一樣有藝術,甚至有更繁榮的藝術--暴君要用它滿足私欲,專制要用它點綴升平,戈培爾要用它鼓舞士氣,日丹諾夫要用它表明政績。藝術有久暫,有傳世的經典,有一時的娛樂,有短命的獻禮,時間就是裁判。鹽鹼地上雖然長不出莊稼,但總不乏堿蒿、羊草和西河柳。
按表現形式,我們可以將藝術分為音樂、舞蹈、繪畫、文學、戲劇、電影等等。假如換上另一種標準--把藝術家對待權、錢的心電圖,外化為身體的姿態,我們就會驚異地發現,屈膝、俯仰、站立足以概括所有的藝術。
屈膝,可以是跪倒塵埃,匍伏不起;可以是兩股戰戰,低頭哈腰。不管是哪一種,其心思都是一樣——如何討主子歡喜。天下的主子都愛聽奉承話,都愛看到自己的偉大形象,賢明如唐太宗者也免不了想殺掉直諫的魏徵,無常如唐明皇者竟會讓口蜜腹劍的李林甫連任十六年宰相。所以,迎合上意就成了這種藝術的永恆主題。
俯仰,不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萬物之盛」,而是「與世浮沉,與時俯仰」。這種姿態對身體頭腦和神經系統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如果說,屈膝只需要奴才的智商,腿和腰的協調;那麼,俯仰則需要靈活的頸椎、柔韌的脊柱,發達的頭腦,阿Q的情懷,以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機敏。「俯」自然免不了摧眉折腰,與奴婢相類,但是「仰」卻足以補苴罅漏,修復形象。
仰,有時是精湛的藝術,有時是愛國的熱情,有時是莫談國事的超脫,更多的時候則是有奶便是娘。以「奶」為底線,就免不了當一當奴才。《鬼子來了》裡面的有個街頭「藝術家」,日本人得勢時,他在街上眉毛色舞地說評書--
眾位安靜請壓言,
咱不論古說今天。
皇軍來到咱家鄉地,
共建大東亞共榮圈。
皇軍來了救苦救難,
咱應該大開門戶如迎親人一般。
八百年前咱是一家,
使的一樣方塊字,
鹹菜醬湯一個味兒。
有道是:打是喜歡罵是愛,
「八格牙路」我不見怪,
往後哇,「米西米西」皇軍他給,
皇軍和咱親密無間,
鄉親們往後不用受窮苦,
「約西約西」,「大大的約西」笑開顏。
日本子剛一投降,他馬上有了新詞--
硝煙散去萬民歡,
中國人抗戰整八年
……
打得小日本蹶著屁股撂著蹶子的跑,
他們跪在了國軍的面前舉著個雙手,
哆哩哆嗦繳械投降渾身打顫,
嘴裡頭說:「我的八格牙路幹活!
你的三賓的給!」
這就是小日本侵華可恥的下場,
我們迎來了和平勝利的這一天,
看今朝山河光復多燦爛。
……
《法門寺》中的賈桂雖然站著,其實時刻準備跪下。所以沒跪下,是因為主子最近想起了人權的緣故。藝術分等級,有欽定的樣板,有精英的好惡,有民間的口碑,公道自在人心。俯仰不是站立,俯仰的藝術是騎牆的藝術,犬儒的藝術,投機的藝術,隨波逐流的藝術。它們不能長久,儘管俯仰藝術家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大丈夫能屈能伸。
站立的藝術,人人都懂,知易行難。站立,是人與猿的區別,是人類進化的終點。如果說,「屈膝先生」用大腸代替大腦,「俯仰君」靠脊椎指揮行動,那麼,「站立者」則以頸上之物決定行藏取捨,其作品多真實,尚批判。因其真實,故而久遠;因其批判,故而深厚。
為作品出生,「站立者」也須俯仰——向權力妥協,與孔方周旋,或令真實褪色,或請有司寬鬆,虛情假意,言不由衷。他深知,權力隨時可以翻臉,把他和他的藝術打入死牢。他明白,沒有財神的滋養,藝術就會枯萎,以至胎死腹中。但是他有一個不變的宗旨:說真話,說不成真話時不說假話;非說假話不可的時候,蓄須養志,如梅蘭芳。因為抱定這個宗旨,站出來的作品,總是難得問世。委屈辛苦一場,名位財色統統泡湯。古今中外,肯用這「四大皆空」來換取此類作品者,少之又少。
由此可知,一部藝術史是一個兩頭小中間大的棗核,「站立者」與「屈膝先生」恪守那尖尖的上下兩端,圓滾豐滿的中間部分則由大大小小的「俯仰君」佔據填充。同屬「屈膝先生」,古今不同。古人愚拙,老老實實承認自己就是奴才;自己的藝術是「奴婢的藝術」。今人聰明,當了奴才卻以主人自居,且引經據典,證明奴才的藝術就是主流,就是主旋律。「俯仰君」對此不肯苟同,仗著人多勢眾,給奴才以冷面,給大眾以媚眼,向主子爭正統,向繆斯發聲明:俯仰是藝術的最高哲學,從三皇五帝到於今,藝術就在俯仰中求生。因此,沒有俯仰就沒有藝術;俯仰藝術才是真正的主旋律;俯仰藝術家才是藝術史上的中流砥柱。一味屈膝下跪,迎合上意,是封建主義,是習慣勢力,既有損於形象,又不利於雙百。只圖挺胸昂首,身心舒暢,是個人主義,是崇洋媚外,既有違於現實,又不利於和諧……。出於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的考慮,主子允其請,於是,奴才聽命,大眾附和,站立者愈寡,俯仰藝術大盛。
基於這種認識,我給這本書的書名定為「有夢樓隨筆」。「有夢樓」對應於張中曉的「無夢樓」--毛澤東時代一路無夢,後毛時代有了,夢發財、夢升官、夢出國、夢移民、夢有房有車、夢五個一工程獎……,我的夢是說真話而能出版,這個夢只能在大陸之外實現。可是,對於港臺的人來說,我之宏願早已是陳糠爛穀。所以,人家要我改名。以便讓讀者一目了然,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思來想去,改成了現在這個名字。
從一九八七年到北京電影學院教書,至今,我已經在電影界混了三十多年。N年前,電影家協會就要我填表,先是會員,後是什麼理事。這些表格都被我隨手扔了。上大學的時候,還不知道陳寅恪,更不知道「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念茲在茲的只是「人生貴在適志」。三十多年來,適志的事情少,拂意的時候多,而這本書則是少中又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