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浪漫,自由,練家子
Epilogue: One Year with a Passionate and Matured Artist∕程嘉華
接下這本書之前,我什麼也沒問,直到和出版社編輯碰面後,才知道要專訪的人物是鼎鼎大名的設計師蕭青陽,心裡有些驚訝。因為之前工作的關係,我擁有許多由他設計、角頭或風潮唱片出版的專輯,一直掛在我床前權充海報的《若夏沖繩料理屋》正是他的手筆。
在廣闊的唱片花園中,蕭大哥的作品不難辨識,大開大闔,擺出來就有震撼力;沒有小情小愛,卻浪漫得令人神往。我喜歡他的設計,台灣唱片因為他而有趣許多,但我不知道他的旅行故事有什麼重要,加上從媒體報導中得來的印象,我猜想他可能有著設計師的難搞。我誠實地告知編輯我的道聽塗說,她卻提醒我,百聞不如一見,蕭大哥很會說故事,我去聽聽看就知道了。
我執行過的採訪很多,但親自撰寫的並不多,在《FHM 男人幫》雜誌當編輯的年代,也許是自命清高,也許是自慚形穢,又或者是雜誌屬性需要,我養成與受訪名人保持距離的習慣,既不和對方搏感情,訪問中又經常提出挑戰性的問題,甚至不惜針鋒相對。然而,這次要為蕭大哥寫出近十萬字的個人故事,還不知要見多少次面呢,我知道以前那套肯定行不通。
第一次採訪,我帶了新買的卡式錄音機,蕭大哥問我,為什麼不用錄音筆?他說很多記者都會用兩個機器同時錄音,以免出錯。被受訪者指出這等低級錯誤實在失格, 我回家趕緊翻出了當年天價購買、如今有點兩光的Sony 錄音筆——幸好有這麼做,因為後來真的發生了可怕的錄音全毀事件。
峇里島的訪問告一段落,剛好美月回來台灣,蕭大哥邀請我參加「峇里掛」的烤肉聚會,想讓我實際認識故事中的主角們。我白目地拒絕了,一來是那天還有別的聚會,二來,我怕生。
下一次的約訪,我好奇地問起童年夢遊經驗,蕭大哥的描述已經陰暗晦澀到我無法當場聽懂的境界,他可能也注意到了,對我說,我一定和他是不同類的人,我聽了有點受挫。又有一次,當我走進工作室,迎接我的是竟是昔日相熟的攝影師陳建維,原來他是蕭大哥的好哥兒們,知道那天有採訪,特意跑來看我。他滿場飛地回憶著那些年我們合作的點滴,他們倆的熱烈和我的拘謹遲疑形成了明顯的對比。連我自己都察覺到了,難怪蕭大哥說我不是同類。
幸好,也不是完全不同。這本書橫著看像是旅遊書、直著看像是親子書,其實裡頭最多的是一位設計師的社會觀察和質疑;奇妙的是,蕭大哥的觀點我幾乎都贊同。我本來就不是可以捏著鼻子、犧牲理念為他人作嫁的人,這幾年自覺眼界變寬,對各類議題的意見更多了,但願意妥協的空間反而下降;如果不是打心底認同蕭大哥的想法,真不知這本書該怎麼寫下去。
在我眼中,蕭大哥不是特別前衛、驚世駭俗的那類藝術家,卻是真正擁有開放心胸、不受框架所限的自由人;他不是綠色和平的環保先鋒,也不是人本基金會的教育專家,但他把簡單生活的真義看得很清楚。他鼓勵我在臉書上使用本名,他不吝惜給有勇氣說真話的人一個讚。優秀設計師的想法當然多,但他聰明而冷靜,不輕易讓己見變為成見,也因此,他是個可愛可親的朋友。
缺乏長篇寫作經驗、選擇辭職關在老家應戰的我,終於關出了自閉的傾向,沉溺在一攤死水中,什麼也做不好。所幸這是一本大剌剌歌頌夢想的書,每週搭車北上和蕭大哥做一次訪問,比看心理醫師有效多了。這位助理口中的理想派無敵鐵金剛,果然是個煽風點火的練家子,經常煽得我牙癢癢地——為什麼我老是蹲在家裡自尋煩惱、蒙頭大睡?早知道不如買張機票飛去峇里島找美月了!蕭大哥知道我愛上山下海,不但慫恿我一定要參加一次撒哈拉超馬,甚至隨興地問我要不要乾脆一起去南極——沒蓋你,我認真考慮了一分鐘呢!
一起等電梯,他拿起電梯旁好書交換區的書翻看著,自言自語:「到處都這麼多書了,為什麼還要出書呢?」他或許只是問了十萬個為什麼當中的一個,但也可能是說給即將出書的自己聽,真巧,那也是我的感慨。我想起前主管袁哲生問過後輩作家的一個問題:「你出這本書,有誰需要呢?」蕭大哥的前兩本著作都有好口碑和收藏價值,我該如何讓這本書也成為茫茫書海中被需要的那一本?
故事聽完了,剩下的是寫出來。這才發現,寫一本書原來像是偵探辦案,真相只有一個,卻苦於不知如何逼近它;也像爬一座山,山就在那裡,一步步走著總會到。只是,當撥開迷霧中的箭竹林,看見山頂,我還想問自己,那是真的山頂嗎?我有揣摩出蕭大哥的口吻嗎?我會不會不小心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寫到最後、也是最長的一篇美國行,一年來的烏雲悄悄散去。受了這篇中的「全家旅行模式」激勵,我也拉著七老八十的爸媽當起背包客遊花東,玩了七天才回家。上路前,我聽說編輯們在朗誦初稿給蕭大哥聽時,鐵打的男兒竟然真情流露落了淚,看來這本書找到了最要緊的第一個讀者,我放下了半顆心。蕭大哥的故事啟發了我許多,我的文字能夠回頭打動他,我想這也是一種交換旅行。如今成書在即,但願這些讓說故事和寫故事的人都溼了眼眶的篇章,也能使每一位打開書的讀者心有所感。
完成所託,想感謝的人很多,包括遠流總編輯文娟、蕭大哥的賢內助舒華、助理柚子,以及給我有形與無形鼓勵的老友王慧珍、黃玉燕,還有在天上的哲生老大。我特別佩服本書的編輯李麗玲小姐,她竟然只讀了我多年前一篇蔡康永專訪就敢邀我執筆!我從來不是個愛寫的人,出書也不是我的夢想,但她讓我懂得,寫作也可以是「服務他人的夢想」。同時,我也得向她致歉,我不敢想像她為了我的任性拖稿吃了多少苦頭——該如何讚美她對我的信任呢?我的才能不足以成為千里馬和伯牙,所以無法將她比作伯樂或鍾子期;但我想更賴皮地把自己編派成屈原筆下的祭司,而她是一手執劍、一手懷抱新生命的神祇少司命,「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麗玲,希望妳享受這個浪漫得胡說八道的比喻。
自序
蕭青陽的旅行語錄
旅行像日記,昨天已經翻到上一頁。
Travel is like writing a journal, and yesterday is the previous page.
我的義大利朋友說:
就算什麼都沒發生,也沒關係,重要的是,我們度過了美好的一天。
Non fa niente anche se non succede niente poi, importante che abbiamo passato una bella giorna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