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康定斯基式的作風
1
我在巴黎採訪國際著名抽象畫家趙無極時,有過如下的對話。
我在趙無極的畫室中指著他的一幅三聯畫問:「在這幅作品中,傳達了您什麼樣的內在體驗、感悟或者是觀念?」
趙儒雅地一笑,答道:「哈,我要是說得出來就不畫了。」
我被他友善地揶揄之後領悟:哦,畫家是只畫不說的,或者說畫家是以畫代說的。
然而,我走出畫室一省思:未必。創立抽象主義繪畫的開山祖師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 1866-1944)不是又畫又「說」的大畫家嗎?他在任教於德國包浩斯學院時著書立說,出版了《論藝術中的精神》、《回憶錄》、《點、線、面》等著作。
我們就此作個思想實驗。假定康定斯基當年只畫不說,那麼後人就完全無法真正明瞭他創立抽象繪畫的原宗旨,只能做出種種莫衷一是、空耗智慧的猜想。由此,可能會認為他的作品不過是任意塗鴉,或者把寫意畫、裝飾圖案等誤讀為抽象畫。倘若是這樣,抽象主義概念的內涵與外延將全是猜測而不能確定,那麼抽象主義就在混沌中被混掉了。因此,康定斯基要畫也要說。
陳正雄不僅在繪畫上兩度榮膺佛羅倫斯國際當代藝術雙年展「終身藝術成就獎」,及「偉大的羅倫佐金章」,而且也出版論著《抽象畫》(國立台灣美術館)、《進入抽象藝術》(合著,台北市立美術館)、《抽象藝術論》(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現在還要出版這本《畫語錄》,成為台灣畫家的第一本畫語錄。
無疑,這是康定斯基的作風。
2
陳正雄的《畫語錄》,用的是歷史悠久的語錄體文體。
這種文體早在人類「文明軸心時代」就盛行了,古希臘有《柏拉圖對話錄》,而中國孔子的弟子們也編撰了記錄孔子語錄的《論語》,歷經幾千年仍然彌新。究其原因,對於作者來說,能最大限度地自由表達,行文無掛無礙,思維跌宕跳躍,段落之間不受邏輯約束;對於讀者來說,作者心靈中深奧的學理往往被化作靈動、易懂的感性語言來表達,因而讀者的閱讀量小而信息量大,還有著很強的被啟動出創意思維的啟動能。
陳正雄從事繪畫一甲子,一邊畫畫一邊思索,一有中國佛教禪師似的頓悟,馬上記錄下來。他熟諳英語、日語,走遍世界,直接與世界正領風騷的畫家同道們交友暢敘,在這般閱讀他人大腦的最具活性的閱讀中,常有火花被對撞出來,恐其稍縱即逝,立即記錄到小本子上。他還是一位很受歡迎的「講座教授」,常被世界各地的高等學府請去辦講座,思維新銳的學子們常常會在課堂上提出一些意想不到的「聰明的問題」(愛因斯坦語),陳正雄在回答之後趕快記錄了下來。凡此種種,就錘煉成了這裡的畫語錄106條。
漢語中常用「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的成語來形容受益匪淺的談話所得。在你讀這本語錄時,這個「勝讀十年書」的歷史記錄被遠遠突破了。陳正雄思索了60年的徹悟,他只用了高度凝練的12000字表達,換句話說,讀者你只需要用一個小時的閱讀就能全收,那麼,假定你的智商比作者高一倍,那你還勝讀了30年書!何況,你比這位「臺灣抽象畫教父」更聰明還是個假定。
3
畫語錄是否只是畫家寫給畫家看的文本呢?
臺灣《聯合報》是臺灣乃至海外華人中最有影響的報紙之一。它的副刊──「聯合副刊」──也是蜚聲臺灣藝術界與藝術愛好者的園地。這家副刊總編輯在閱讀了陳正雄的畫語錄之後,破天荒地進行了連載,迴響甚好。副刊的廣大讀者當然不都是畫家,而是一個藝術、特別是文學的愛好者的大群體。獲得這個藝術泛群體的青睞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陳正雄的畫語錄不是在講述繪畫技法,而是在講述所有藝術創新乃至所有思維創新的通衢所在。
不妨信手拈來幾條:
──創意作品是永遠不死的;沒有創意,作品未生即死。
──跟著前人的腳步走,或走別人走過的路,你將永遠落後一步,永遠扼殺自己的風格。新路是故意的落荒者走出來的,前面沒有路,就自己開路。
──突破,應該是沿著藝術史軸線的「加法」,即要加進「更新穎而精緻的形而下表達」、「更精深而契合潮流的形而上意義」,或者是「對世界嶄新的感知方式」等等。
──創新的機理是自我顛覆,這等同於自殘。無論是自我壓迫,還是自殘,都是自找的苦。因此德國大詩人歌德才會說,「藝術的根是苦的,因此其果實才會是甜的」。
──繪畫藝術在為人類大眾開拓新的視覺空間,這要合群。然而,真正的創新又是曲高和寡,疏離人群。一個要合群,一個是不得不離群,藝術家就在這二律背反中受罪。苦啊!這是藝術家的原罪!宿命的原罪!
讀完以上引來的幾條語錄,就可知道它對一切創造者的普適性了。
因此,這本語錄,畫家讀來可能會有「茅塞頓開」之感,非畫家卻崇尚創意的人們讀後也會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共鳴與激蕩。
4
從心靈裡流出來的,才可能如山澗春溪般順暢地瀉流到他人的心田去。
陳正雄的畫語錄,正是從他積累了六十年內在真實經驗的藝術心靈中汨汨流淌出來的……。
祖慰
2010年9月於巴黎
(本文作者為旅法作家、陳正雄傳記《畫布上的歡樂頌》作者、
上海同濟大學教授、2010年上海世博會世博局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