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朱注四書」是指南宋朱熹(1130-1200)的《四書章句集注》。「四書」依朱熹的編排順序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這四本儒家經典。「章句」是指為《大學》與《中庸》分章斷句,再加上主要是朱氏個人的注解;「集注」是指為《論語》與《孟子》而集合眾多學者的注解,所引學者以北宋與南宋的為主,又以程頤(1033-1107)最受重視。後世有「程朱學派」之稱亦可由此見之。
這部書在明朝洪武二年(1369)正式定為科舉考試的教本。自此以後六百多年,中國讀書人從啟蒙開始,只要是想學習儒家的,都必須先誦習本書。於是,朱熹的思想產生無比的影響。先簡單總括為一句話,就是朱注四書的問題在於:表面是朱熹在注解四書,其實是朱熹用四書來注解自己的思想。
這個問題必然引發一些後遺症。明朝學者王陽明(1472-1528)年輕時「遍求考亭〔朱熹〕遺書讀之」,受到「格物窮理」的啟發而每日格竹子,一星期就病倒,知道此路不通。他後來轉而追隨陸象山(1139-1193)的心學系統。到了清朝,反對及批判朱注的人更多,但是在學術界幾已形成一種共識,就是:你不可能繞過朱熹而往前走。於是,朱注成為一座大山,讓多少人在山路中迷途不反。
當今之世,研究及發揚朱學的人所在多有,我無意與他們在有關朱熹個人的思想方面有任何爭辯,我在意的只是「朱注四書」這一部分的問題。關於此一問題,明清二代已有許多學者提出異議,指出朱注哪一句不合理,哪一句沒根據,哪一句弄錯了。也有學者全面反對朱注,還使用情緒性的字眼來質疑其用心。這方面的資料只須參考程樹德《論語集釋》即可略窺梗概。在我自己研習四書的過程中,總覺得還是少了一本對朱注作全面而深入評價的專書,所以陸續寫成一些短文,再集結為本書。
首先,沒有人會否認朱注四書在推廣及發揚儒家學說方面的貢獻。如前所述,承認這套書是我們學習儒家時「無法繞過或視而不見的大山」,即無異於肯定了朱氏在我國思想史上的地位。但是,相對於此,儒家也可能因為朱注而改變了原有的面貌與主張。清朝學者顏元(1635-1704)說:「必破一份程朱,始入一分孔孟。」甚至說:「程朱之道不熄,孔子之道不著。」只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我們也應尊重這樣的觀點。
其次,朱注四書在「四書」的排列順序上即有違常理。就算我們接受朱氏所說,以《大學》為曾參所作,並以《中庸》為子思所作,但是怎麼能將它們置於《論語》之前?並且有關前二書的作者問題,從來就沒有得到共識與定論。
然後,朱注自始至終都認定儒家說的是「人性本善」,這是最核心的問題所在。他為了堅持這種觀點,不惜在注解《論語.陽貨》孔子所謂「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時,公然質疑孔子觀念含混,還引述程頤的話說「何相近之有哉!」我讀到這種注解時,就發心要寫眼前這麼一本書,連帶也對朱注作全面的批評。
我的批評分為四部份,依序是針對《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的朱注。我的心力用在《論語》上的最多,在為文時自然參考了歷代學者有啟發性的見解,但都經過我的仔細省思與分辨。我的用意是著重指出孔孟的基本觀點是「人性向善」,因此人須真誠而主動地進行道德修養,連帶也須承擔個人對群體的責任,由此響應孔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志向。
在探討《孟子》部分,我分析了一系列與人性有關的概念,最後也與朱注得出大不相同的結論。在《大學》部分,我對「格物致知」的理解既與朱注有別,也與王陽明的詮釋不同。到了《中庸》部分,我等於是在撰寫一份心得報告,因為前面三書確立了儒家的思想基調,至《中庸》已有總結的意味。最後,希望經由本書的討論,使早已熟悉朱注的讀書人可以繼續慎思明辨,以求領悟四書的義理,並互勉篤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