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真高興遇見你!」 生態作家 范欽慧
我們都知道,鳥兒有所謂的「銘印」現象,會把出生後第一個看到的動物視為母親。最初印象往往帶來最深的記憶,對人類來說也是如此。一隻在黑暗中發光的鳥,成為作者生命中的第一隻鳥。而我則是八歲時去南港玩,無意中發現了一隻五顏六色的鳥,立刻像是發現寶貝一樣,大聲吆喝家人來看,就在那瞬間,五色鳥從我眼中消失了,留下我無法解釋的迷惑與空洞。
長大後我也成了鳥友,並且熱愛聆聽鳥語,或許是為了要彌補當年的遺憾。對很多人來說,鳥兒就像是走進大自然的邀請卡,一但你開始學會看鳥,似乎很快的你就會注意到其他自然的布局。然而,要掌握一隻鳥的外觀,透過日益先進的攝影器材並非難事,但是要能夠對鳥寄情寓意,並抒發哲思,讓人能產生嚮往仰慕之情,此番閱歷實屬不同的創造層次。因為我們欣賞到的,不只是透過作者的見解,更是透過細膩的文字探微,與自我生命相融的獨特風景。這正好可以呼應作者所言:「你讀到的比我寫得更多。」
古人說,「情必近於痴而始真」,人生痴者,必定貪戀於美麗。於是尋尋覓覓的路上,不僅止於遊山玩水間的隨性相遇,更是專注於捕捉片刻光影所觸動的美麗音息。《我的野鳥朋友》所帶來的情趣,就在那份「痴」上。但是這番痴情,絕非懵懂年少所能體會,除非你有少年沈復的慧黠,能在童稚階段,便能發掘物外之趣,大部分的人,似乎要到中年之後,歷經了人生的起伏波動,才能逐漸領略更多的細節與情意,因此正處在生命秋季中的我,似乎更能感受到作者所描繪的平靜與虔誠。但是針對不同階段或需求的人,都能在這本書上獲得啟發,比如從鴛鴦所衍生的愛情經營理論,以至於黑冠麻鷺「自欺欺人」的獨門工夫,都會讓你拍案叫絕。
跟鳥兒做朋友,這樣的交心難免「一廂情願」,卻充滿著「自然療癒」的力量。如果對生命不夠敏感,或許也不會被這群飛羽所吸引而一路追隨,也因為對生命敏感,卻無法忍受紅塵間對生命的箝制與扭曲,於是走進這些生命的個別世界中,找到不同的彩虹或寶石,觀詳出不同的複雜與簡單,於是一隻小小山雀的身手,就能讓人開了眼、開了心,回過頭來,似乎更能明白自己當下所處的情境,也能從自然呼喚中,聽到自己內心的歌聲。就在萬物騷動間,自己的某些部分也就跟著甦醒了。
不論你是否原為賞鳥一族,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都能讓你在文字的風情間,欣賞到一部部精彩的「生態影片」。雖然這本書所記錄的鳥兒我都不陌生,但是很多篇章都讓我重新回味了在野外觀察的情節,甚至提供了更完整的劇情,尤其是當我讀了翠鳥釣魚的過程,黑冠麻鷺與蚯蚓的拉鋸戰,以及綠頭鴨的霸凌事件,都讓我身歷其境,情緒深受牽動與震撼。
我想不論對作者而言,或是對我自己來說,一但愛上鳥,那曾經相遇的鶯鶯燕燕,所留下的風韻傳奇只會更加豐富精彩。最後,我想透過一隻我最鍾愛的鳥兒「冠羽畫眉」作為結尾,牠是台灣的特有種鳥類,鳴叫聲也很像台語的「吐米酒」,但是有人說其實那是一句英文,我想藉此獻上此鳥語送給本書的作者,以及書中所有可愛的野鳥朋友們,那就是:Nice to meet you!(真高興遇見你!)
推薦序二
換個角度來「愛鳥及屋」 自然作家 劉伯樂
「去-去-去!沒有蟲了!」黃尾鴝從手中叼走了小蟲以後,老李狠下了決心。他做勢威嚇,甚至做出丟擊石塊的大動作驅趕黃尾鴝。我看著他眼角泛著淚水,騎上機車頭也不回掉頭離開。關渡老李因愛鳥而餵食野鳥,種下了人與鳥之間不應該有的感情。讓候鳥忘記北返的生理時間,成為關渡平原人人傳誦的軼事變文。
賞鳥、愛鳥、保護野鳥、攝影野鳥,諸多有關人與鳥之間以及野鳥環境相關情事,從黑面琵鷺到丹頂鶴事件,儼然已經是社會上膾炙人口的話題,也因此造就不少愛鳥達人。
《我的野鳥朋友》一書,讓我看見另一個執著鳥事的人,以攝影和寫作的方式愛鳥。
我並不認識本書作者,不知道他為何賞鳥?如何攝鳥?初讀本書,看著他拍攝的野鳥作品,讀了他的文章,知道作者對於野鳥的興趣,並不只是在乎那些網路上的攝鳥大師「睍睆黃鳥,載好其音」而已。有關鳥類的多樣性、獨特性,與環境的關係、人類的互動,更加上自己觀察得到的見解,舉凡鶯鶯燕燕,任何鳳毛鱗爪,鳥類的知識、賞鳥的心情、攝影心得,鉅細靡遺都在他的字裡行間斑斑可見,而且樂於和大家分享。再看那些圖片,記錄著野鳥的一舉一動,幀幀都是得來不易的生態佳作。如果和那些所謂「大師」的作品相比,始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我也是個愛鳥的人,喜歡野鳥生態繪畫。為了取得鳥類生態知識,也從事野鳥攝影。和作者一樣,用謙卑和求知若渴的心態去親近野鳥。舉凡和鳥類相關的環境、田野資訊,都要明察秋毫,也都必須事必躬親、身體力行。為達到這個目的,上山下海尋鳥蹤、求鳥影,想盡辦法取得野鳥的各種資訊自不用說。
藉著拍攝野鳥的過程,我也看到了環境、社會問題和人與人之間的問題。
為什麼小水鴨喜歡聚集在華江橋下的河面上呢?想當然是為了食物。淡水河流域河水汙染由來已久,汙水孳生蚊蚋,魚蝦、水族聚集,於是雁鴨翔集覓食。當初設立「雁鴨公園」是為了要保護野鳥;但又期望「河清水清」還我一條乾淨的河流,如何兩全,恐得甚費思量。
作者愛鳥,把野鳥當作朋友。在野外遇見朋友,和朋友將心比心,關心自己也關心朋友。倘若我們不能「愛屋及鳥」,是不是也可以換個角度來「愛鳥及屋」?大家一起來愛鳥,交換不同的愛鳥心得,結交野鳥朋友,集合朋友一起來鞭策、改善環境,使人與鳥都可以安適而生存。
自序
尋找第一隻鳥
我以為,每個人在塵世歲月的生命中,都應當去尋找他的「第一隻鳥」。
這隻鳥的種籽,常常不知在什麼時候埋進了我們的心底,也不知何時才會萌芽抽長。但是我深深相信,總有一天時間到了就會發生。
也許,就在你翻讀這本書,看到這篇序言之後。也或許有一天,當你第一次領著孩子走入野地、親近水邊、踏進林裏,不知不覺就在孩子的心田裏,埋下了那一顆他一生「第一隻鳥」的種籽。
許多年來,我在曠野裏認識了不少「野鳥」朋友,陸陸續續寫了幾篇「鳥」文章,說了一些「鳥」故事。現在,我把這些故事收集在這裏,成了一本書,迫不及待想與你分享。
走進大自然親近飛鳥,接觸各種大大小小的野生動物,始終帶給我心靈上極大的慰藉與喜悅。這些野地裏的生命,不僅鼓舞我度過生活中多個「低潮」,更讓我從牠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重新「認識」了自己。反過來說,也讓我有能力,能夠重新審視這些以前被我疏忽的野生動物的生生息息;也逐漸明白了,在同一片藍天白雲下,牠們與我同時存在這同一個「時間」和「空間」的意義。
每次我在野地與野鳥相遇,每次總會學到一些事情。我從大自然、野鳥朋友身上學習來的,教導了我從今而後該如何重新在我的同類--「人」與「人」之間行走。如今,我不僅明白了應當如何輕輕撫摸一片葉子,也知道應該如何去握緊一個人的手--當這隻手需要我牽握的時候。
我把我的一些「思想」與「情感」,用心而努力地揉進了每一個字裏,至於說了些什麼,只有請正在翻閱這本書的你,從字裏行間去探索。我深深相信,你所「讀」到的會比我「寫」的更多。
當我們下定決心,要走進野地尋找生命裏的「第一隻鳥」時,請容我提醒你,也提醒我自己--時時刻刻莫忘記,人也是一種「動物」,人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人,離開了大自然,並沒有因此離開了「野蠻」,反而失去了大自然的「包容」與「慰撫」。
如果此刻我們還無法接受,「其他動物與我們人類是對等的」這個觀念,至少我們應該勇於承認,其他動物也當擁有一些生命最基本的權利--譬如「生存」以及「免於懼怕」。雖然我不得不承認,即使今天的社會我們身邊仍然有一些「人」,在某些角落,為了這兩項最基本的權利,還在掙扎、奮鬥。
我誠心祝福你,很快就能夠找到你生命中的「第一隻鳥」。
我們會發現,從今而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原來,許多生命的「美麗」與「感動」,就發生在我們日常的身邊,猶如我們的家人與朋友,雖然與我們一樣的平凡,卻是如此的「真實」與「珍貴」。以前,也許因為「習以為常」或「理所當然」,所以看不見了。
我十分同意法國小說家法郎士說過的一句話,「只有當我們愛過了動物,我們靈魂的某一部分才得以甦醒。」(Until one has loved an animal, a part of one's soul remains unawakened.) 。這句話我認為更可以延伸為,「只有當我們懂得,而且也有了能力去愛別人的時候,我們的軀殼才具有了靈魂。」
除了台灣,我幸運地也能有機會在加拿大西岸的英屬哥倫比亞省觀察野鳥。這樣的機會,不僅擴大了我的視野與觀點,也豐富了我的野鳥經驗。英屬哥倫比亞省差不多有二十六個台灣那麼大,長期留棲在此繁殖的鳥類,大約有三百種左右。很多鳥兒我們台灣也有,但也有不少的鳥兒只有這裏才看得到。譬如夜鷺,雖然在這裏也看得見,不過最多時候,用不到五根手指就數盡了。又譬如知更鳥「旅鶇」,台灣看不到,不過如果有機會讓我們的赤腹鶇與知更鳥並棲樹頭,看到的人一定多數認為,牠們根本就是同父同母兄弟。
野鳥是沒有國界的。不管棲住地球上那個角落,牠們的家園沒有籬笆,也沒有圍牆,即使住在台灣同一個島嶼,也沒有哪一種鳥,專門隸屬於台南四草,或是宜蘭五十二甲;也沒有哪一種鳥的戶籍固定在台北關渡,或是屏東三地門。野鳥天生應該自由,所以才長有翅膀。不是嗎?
我時時告訴自己,野鳥固然美麗,不應該僅止於「欣賞」,我們應該跟牠們做朋友。一直以來,我對「賞鳥」一詞並不完全認同。我認為如果鳥兒只是用來「欣賞」,只是用來「看」得讓自己高興,那麼鳥兒不過是我們身外千千萬萬種的「物」之一。我們對待朋友,不會這樣的。我會想分享他的歡喜,也會想了解他的悲傷;如果可以,我很願意分擔。
我在野地裏,找到了我在人類社會裏一直在尋找,但卻不容易的「友情」。
最後,有幾個人我要向他們表示謝意。一位是《講義》雜誌社社長林獻章,因為《講義》我才有機會寫出這些「鳥」文章,一個月寫一篇,竟也連寫了好幾年。還有,遠流出版公司總經理李傳理、出版二部總編輯兼總監黃靜宜,尤其主編張尊禎與美術編輯張小珊,謝謝他/她們讓這些「鳥」文章,變成了一本美麗精緻的「鳥」書。因為這本書的編輯,讓我深深體會了團隊工作的專業精神。還有,《講義》的胡佩瑛與蘇乃霙兩位主編,也要說一聲謝謝。
猶記得,當我寫〈似曾相似「燕」歸來〉這一篇的時候,心頭一直有一份極「特殊」的感覺。我母親,是麻豆鄉下長大的,姓林,單名「燕」。是她,在我的心田裏播下了我生命中「第一隻鳥」的種籽,雖然她並不知道。即使我跟她解釋了,她也不以為如此。可是,我可以感覺她心裏的高興。
《寫在前面的話》
走出荒野
終於我知道了,我走進大自然,
為的是要走出荒野。
回想自己多年來行走於大自然,放身無名的野外,追尋的就是實踐自我,希望做一個雙腳踩入大地--歲月的行者、時間的旅人。如今山林愈走愈遠,溪水愈涉愈深,路愈走愈荒野,但願一顆心也能愈走愈靜。
走進大自然,懷的是「尋找」的念頭
炎炎夏日吃西瓜的方式有好幾種,我想,人活著的方式也不應該只有一種。若干年來默默蜷跼城市的一角,無時無刻不在想望身邊的島嶼或遙遠的海角,有一片闃靜無聲的森林,除了風的嘆息、葉子的唏嗦,就只有自己偶爾踩斷枯枝的回響。而,我在一動一靜之間試圖攫住每一個機會,汲汲吸取那渴望已久、最原始也最粗野的「自由」氣息,深深地一口又一口。
我走進大自然,懷的是「尋找」的念頭,而非「征服」的妄想。我只是請求靜默的大地能夠張開雙臂接納我--至少暫時的「容納」我。我,不過是一個回頭浪子,藏著一顆虔誠知過但不能不說忐忑的「返鄉」心願--人本來就出自大自然,原本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我遺忘太久了。
我將簡單的需求,放進簡單的背囊裏。一顆8×25雙筒望遠鏡、幾瓶清水以及一點可以暫時止饑耐餓的乾糧,通常是幾顆家裏自己做的雜糧饅頭,也許再加一條巧克力或是幾粒黑糖。我在外衫右邊口袋插上一枝筆、一本小筆記,左邊放一只指北針。有時候看天氣,背囊裏再塞一件大外套或薄夾克。現在將近秋天時分,野外的天氣難以預測,雨水常常說來就來,風颳起來更是隨性。
走在曠野,我不必在意自己穿什麼衣服,戴什麼手錶,甚至用什麼名牌的鋼筆寫字。我要專注的是,如何避免破壞大自然,以及如何不讓自己在荒野遭受意外傷害,甚至喪失了生命。大自然很「美麗」,可也是很「無情」。
我深切感受,唯有在大自然的面前,人才獲得真正的「平等」與「自由」,我們在「人造社會」裏所擁有的身分與地位,有如口袋裏的紙鈔或信用卡,在這裏皆無可用之處。走進森林的深處,荒野裏隱密的溪谷,發覺只有自己獨與大自然面面相對、孑身相處。環顧周遭,沒有別人可以彰顯我們的「功名」,襯托我們的「財富」與「地位」,想來我們許多人一生所謂的「得意」,在荒野裏竟是顯得如此虛浮。
我在荒野與野鳥朋友相遇
我彳亍荒野,並非漫無目的。
在不知多少個清晨的微光裏,我凝視昨夜不知何時落下的葉子,被嚴霜凍僵了的薄弱軀體。這些葉子都是在一夕之間,措手不及,就以昨夜睡夢中的姿態蜷縮長眠。黃昏時候,我蹲下來撿拾被風吹落一地的葉子。我一片一片的挑撿,驀地驚覺,落地的葉子竟沒有一片是完整的。
好幾次,我在帶著寒意的迷霧中,追逐草原狼的足跡,總是巴巴看著影子閃進比人還高的芒欉裏,悵然望著牠走過後蘆草伏倒的痕跡。不過有一天,我們終於有了近距離四目相對的機會,直到今日,當時牠眈眈盯著我看的眼神,幾分「好奇」,幾分「疑懼」,還有幾分的「困惑」,一直深刻地烙在我的腦海裏,時不時出現與我互相凝視良久,彷彿在質問我 -- 我們究竟是兄弟,還是敵人?
又有一次,我來到被森林密密包圍的大湖澤邊緣,在零下的酷寒裏觀察各種大小鴨子的行為。我一邊做筆記,一邊拍攝記錄。野鴨子精力出奇地旺盛,活潑異常。我從觀景窗裏發覺牠們很多時候也在「觀察」我,眼睛閃閃射出一絲彷彿好奇的眼光。我以為「好奇心」的表現,永遠是動物最迷人之處。也許就在那一剎那,讓我興奮地以為動物跟我們一樣也有「感覺」,也會「思考」。也許在我的心底深處,幻想著能夠跨越那一條看不見的演化的鴻溝,可以與動物對話。我想,那是一種不自覺的渴望吧!我總覺得牠們的眼神裏,隱隱藏匿著一層我一直不十分明白的神秘。
這一大片湖澤以及周邊的林子,是許多鴨子的家。我來到湖邊是想看鴨子,卻看到了我。我原本想認識鴨子,卻很高興認識了自己。
記得一個風雨過後秋末的清晨,天色尚朦朧不清,我走在水邊,發現一隻春天才出生的年輕雌鴦,不知道什麼原因仆倒在泥濘裏。我看牠時而掙扎、時而困難地扭曲身軀。我看不出來牠的表情,不過那應該就是「痛苦」的表示。我不知不覺蹲了下來陪著牠,輕輕跟牠說話,說了些什麼自己也不知道。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牠將脖子最後一次扭平,美麗的眼睛直直瞠視著前方,一隻腳僵直在半空中,一動再也不動。
天空不知何時放了光明,我發現牠張得大大的眼睛映出了一片蔚藍的天空。我看見了那一眸最後的藍天,清清澈澈凝駐在牠黑色的眼珠裏--那一片藍得如此美麗,如此扣人心弦的天空,從此不再有升空飛翔的機會了。
憂傷,常常是美麗走過之後留下的痕跡。我的心頭,禁不住如此覺得。
有一種小鳥叫做黑頭山雀,你張開手掌伸出去,牠就會從樹上飛下來停落你的掌心。小山雀外表天真,個性溫和活潑。尤其一個長長的冬天,精神總是那麼抖擻,一副永遠不敗的模樣。每一次,我一個人逡巡酷寒砭骨的水邊,常常食指僵硬得無法按下快門,突然飛來數隻小山雀繞著我的身邊蹦上跳下,烏溜溜的眼睛不時與我相交遇,彷彿在為我打氣,讓我的身心不知不覺重新溫暖了起來。
從此以後每當心情低落,我就走進林子尋找牠們,聽過了牠們的聲音,看過了牠們的身影,我又能夠抬頭挺胸走出林子。
許多年前也是一個十月小陽春的清晨,太陽剛剛爬上山頭。我佇立在外雙溪婆婆橋上,面向上游望去。出乎意外發現溪中一塊塊的石頭,佇立著一隻隻的暗光鳥「夜鷺」,為數大概有六、七隻。每一隻胸前都毿毿飄垂著一把散亂的鬚毛,牠們的羽氅不僅鬆髶,甚至有些邋遢,一副滄桑歷盡,疲憊十分的模樣,跟我以前看過的美麗很不一樣。一隻踞守一塊石頭,凝然不動,無視眼前溪水不斷匆匆流過,從其姿態判斷顯然並非在等待游魚。我知道夜鷺的生命可以有二十年之長,也許這是牠們此生最後的一個階段。
那是我一輩子不會忘記的一幕。第一次,我看見了這般「古老」的暗光鳥。以前沒有,以後也一直未曾再見。
有一天,我一路追蹤記錄知更鳥完整的育雛過程。最後三隻幼鳥終於離巢,分別藏身在灌叢中。其中有一隻長得比較大,羽翮也比較完整,後來就站上了附近枝頭。大家都在等待親鳥最後幾次的餵食。兩天之後,兩隻親鳥就不再出現了,三隻小鳥也各自分奔前程,有朝一日若再相遇,恐怕彼此也不再相識。
不過,不同的經驗會有不一樣的心情。(配圖 L5 )
有一年我守在內雙溪大崙尾山上一棵大樟樹下,一邊忙著餵蚊子,一邊等待巢裏唯一一隻小五色鳥的離巢。樹大分枝,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我盯著巢窠洞口不敢稍稍眨眼。這一刻我反而無意舉起相機按啟快門,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目送,我想凝結那一剎那讓它永遠顯影在自己的心版上。終於,一抹綠色影子急急衝出,在我的眼珠裏化成一道五色彩紅,很快地帶著我的期盼與祝福,消失在不遠的蓊鬱林子中。我知道,小五色鳥必須自己去尋找探索自己的世界。
長久以來,我幾乎每日一跬一步行走沒有名字的野地山林水邊,結識了不少野生動物朋友。晨曦暮色裏,時不時心頭總會想起以前讀過英國作家葛林 (Graham Greene) 說過的話:「人是唯一會推理的動物,推理使人絕望,所以人也是唯一會感覺『絕望』的動物。」意思大概如此。
不過我相信葛林只說出了一半。人不僅會推理,人還有一般科學甚至心理學家無法處理的「生存意志」,或是說「求生本能」,那是人在經過各種磨難與考驗,有朝一日終於釋然「接受」後,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無需言說的沈靜--宛若一條默默流過的大河,繼續前進,繼續面對風雨,繼續期待陽光再次出現的力量與勇氣。在一陣又一陣的傷痛過後,雙手撫摸著那慢慢消逝的傷口,甚至感覺自己一次比一次的強,一次比一次的勇。我相信這時候我們已經遠遠超過了「本能」,超越了「知命」。
我思忖,這應該是葛林沒有說出來的另外半句話吧!如果你仔細聆聽過貝多芬終於接受了耳聾事實之後的創作,相信會更明白我的意思,也更會同意我的看法。
終於我知道了,我走進大自然,為的是要努力走出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