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天狼星重現:因緣
成立於一九七三年的天狼星詩社,在八十年代中期,社員長大結婚生子,一切以家庭為重的前提下,面對嚴重的中年危機。一九八九年,詩社終於進入冬眠狀態,眼看天狼星即將步入結業的階段。
網絡與智能手機的出現,使不可能的變成可能,扭轉了天狼星入滅的頹勢,網絡/手機/電腦提供了另一個交集/交匯的空間。九十年代一台摩多羅拉售價近馬幣一萬元,網絡才起步,那時要把網絡構築成平臺,不啻天荒夜譚。今天,由於智能手機提供的方便,我因此可在網上談文學、評介詩,提供免費「詩的教育」。我打算推行網絡文學教育一年,看看成效如何;亦藉此證明馬華詩壇除了有每日一詩的李宗舜這個痴漢之外,還有另一個人也在幹著類似的傻事。
過去的社友不少聞風而至,新人一個個崛起。有一種熱烘烘的passion在迴蕩,社員重聚,仿似久別的「一家人齊齊整整坐在一起」。天狼星詩社重現文壇不再是個夢。七十古稀要撐起,是否多此一舉?時間是最好的證據。我的左右腰藏匿著六粒十毫米的腎石,這使我先天比別人多了點優勢:我比一般人有分量。
要輟筆三十至四十載的社員重新寫作,實在不易。過去受教的學生,今日連內外孫都有了,同時也牢固了自己的主見與不見。我很高興人在上海的陳浩源,臺北的洪錦坤,法國的風客,檳城的戴大偉,金寶的林秋月,安順的吳慶福,聽取我的建議,每隔三五天寫作一首為詩思保溫。林懷民兩天不練舞,手腳就欠靈活,高難度的動作做不出來。我想葉問每天與木人拆招,也是為了保持自己的靈敏度。寫詩的同儕如果秉賦不差,日詩夜想,創作不輟,誰能斷言他們不會成為馬華詩壇未來的major poets?工夫與功夫都是練出來的。
四個月時間在網絡的潛移默化,為詩社帶進了四位新血,平均每個月增添一名新人。露凡入社最遲,六月初成為社員,她只有不足兩週的時間,提昇自己的詩藝。她寫散文多年,一下子轉攻詩創作,時間緊迫與心理障礙,比入社三個月的大衛、浩源、慶福恐怕要大許多。她在十多天內把個人詩藝撐桿跳到與其他寫詩三十、四十載的社友的水平,是個不小的奇蹟。另一奇蹟是寫詩多年、新近入社的潛默,他把自己欣賞過的兩百多部中西影片,分別寫成兩百多首電影詩,如此驚人的表現,理應申報進入健力士世界紀錄。
這篇序言究其實只是一篇前言或引言,關於詩社成立之宗旨,其成長、茁壯、活動、轉型、學習的方式,出版的狀况,書後附錄出版於一九七九年《天狼星詩選》序文:〈藝術操守與文化理想〉,鋪敘甚詳,方便讀者、學者自行參照。我能在引言中評述詩社成員的作品風格與表現嗎?會試試,惟不免以偏概全,有「到喉不到肺」之憾。囿於文類性質,只能點到為止。
宗舜、建華、大偉情深執著,雖然兄弟姐妹情誼,與男女情愛內涵不同,感情資源一直是他們最重要的內在資源;樹林、川成節奏綿長,兩人都甚留意詞匯片語複奏營造的音樂性;鐘銘、慶福則重視結構,擅於謀篇;啟元、秋月復出後詩風蛻變,多頭探索,目前定論實言之過早;雷似痴以禪入詩,內容比八十年代深邃多變化;錦坤、慶福學佛多年,也有藉詩說禪的類似傾向;風客雖懶,卻有本事揮灑才氣與想像;陳明發讓人物戴上面具「自說自話」(soliloquy),眾聲喧嘩,強化了詩的戲劇性。程可欣的近作是以詩思的逆向操作,營造戲劇性張力。
六月份是詩的月份,鄭月蕾虛實更迭,以反高潮為高潮,截稿前的作品,鄭月蕾與程可欣在各自的詩裡那種不在乎、不經意的姿態,成功營造反諷,「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tic)的色彩呼之欲出;游以飄內在的正反辯證,自成一體;陳浩源詩思縝密,在生活細節裡捕捉詩的精靈,他酒後賦詩,仿似烈火烹油,截稿前的詩篇,思考生命/生活意義。寫作策略悍然「出軌」(deviation),後現代意味強烈。「後現代」並非就高「現代」一籌,「後現代」一詞並無褒貶義,它指出詩的另一種風格與趨尚。許多時候,它顛覆現代詩主流的嚴肅抑且沉重,在詩裡調侃自已、調侃他人,玩輕鬆,底子裡可以同樣嚴肅、敏感與沉重。
鄭月蕾、程可欣與露凡均擅於感性流露:鄭程二人均無脂粉氣,後者於花草植物中抒情造境。我是個無可救藥、不知悔改的布爾喬亞,因此大偉、風客、月蕾、可欣、露凡諸社友的小資情調,我讀得舒服,這無關文學批評,純粹是個人文學偏嗜。以上所述,都是籠統的概論,讀者細品咀嚼,所獲一定更多。
這部詩作精選收入二十位詩人近一百七十篇作品,與另一部以精平裝出版的《天狼星詩選》(一九七九年)比較,七九年的詩選收錄三十七家詩,《眾星喧嘩:天狼星詩作精選》,在規模上是小了許多。七九年出現在《天狼星詩選》的詩社同儕,其中有四人已逝世,三十五載後的二零一四年重現於這部詩作精選者,只有藍啟元、張樹林、雷似痴、風客、洪錦坤、林秋月、謝川成加上年紀最大的我,八人而已。扣去逝世的四人,上一部詩選還健在的三十四個詩人,創作存活率僅剩四分之一,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真的不是說著玩的。
天狼星重現馬華詩壇,我們組稿分別在南洋商報〈南洋文藝〉(四版),中國報副刊(兩版),星洲日報〈文藝春秋〉(三版)在六月份推出三個特輯,這大概是馬華文壇的新記錄。甲午年的端午節在六月二日,國際詩人節是六月六日,相隔僅四天。六月是一個美麗的月份,對詩作者意義更是重大。能在一個月內在三家華文大報推出詩社社員作品特輯,在媒體高度商業化的今天,是國內華文報章、也是文學團體的一項突破。冷門的東西也有人在搞,冷門的東西,只要有意義,大馬華文媒體亦樂觀其成,助吾人一把。
當前學術界有一迷思:覆水難收,趨新若鶩。從個人到團體,一旦沉寂,即等於沉淪。我對這種「想當然爾」的偽前提,無法認同(其實我要說的是「嗤之以鼻」)。人生與藝術都是在跌宕起伏的磨練中淬火,飛金流彩,生命的意義在此,生命的動人處在此。我相信唯勤是岸,我相信火浴的鳳凰。
溫任平
2014年6月中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