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還記得賈斯帕.溫克萊?
一九五○年代末,剛出道的培瑞克嘗試投稿他的第一部小說《傭兵隊長》,卻處處碰壁,沉寂多年後,終於在他去世三十年後出版。這部小說終能問世,表示培瑞克沒被世人遺忘,不只如此,近年來他的地位在歐美日益受到重視,研究他作品的學者,從過去他的朋友輩,已傳承到了第二、三代,而研究的切入角度也隨著新的思潮、理論與方法學與時並進。事實上,在此之前,他發表於四處的文章一一結集出書,如非常另類的《思考/分類》;他因去世未能完成的小說《五十三天》也得以出版;有些一直廣受注目的文本,如《空間物種》,近年也重新再版;絕版的研究專著或論文集亦然。長期關注培瑞克的粉絲都知道有這麼一部未出版的小說《傭兵隊長》,已期待很久。書中主人翁的姓名賈斯帕.溫克萊,被培瑞克一再使用,貫穿於不同文本世界,有著神祕的同一性與差異性,而後來兩次同名者分別出現在其自傳與《生活使用指南》,讀者皆已熟知,就等這第一部小說現身。
故事就是關於這位名叫賈斯帕.溫克萊的贋畫師,因無法達成一次格外艱難且自我期許甚高,高到超乎一般贋畫師能力所及的任務──接近波赫斯筆下那位妄想重新寫出《唐吉訶德》的作家──因而動手殺了訂購者,偽畫畫商馬德拉。小說的敘事始於這件謀殺案發生的時刻,贋畫師殺人後便自行反鎖於地窖,並企圖挖地洞逃逸。於此同時,他回溯過去數月、數年間發生的事,反思事件的來龍去脈。
就故事來講,《傭兵隊長》已帶有培瑞克一生執著的幾個主題方向,尤其是真假、偽造、替代者、復仇、逃脫的主題。巧合的是,培瑞克完成出版的最後一本小說《玩家藏畫室》也是關於偽作騙局的復仇故事,原著序言作者柏吉蘭不忘提及,並與這本處女作對照比較。除此之外,培瑞克曾獲文學獎的《生活使用指南》也有偽造藝術品的詐騙故事。這一主題文學在他反覆精煉之下,幾乎已帶有史詩般的氣勢。
藝術品的仿造和藝術史一般悠久,牽動著人文與科學知識,複雜的社會網絡與時代迷思,亦有賴人性弱點和時勢機運的操弄。真實贋畫案件的分析專著通常強調的是對金錢之貪婪,並以揭露「詐騙」罪行和手法為主要的評敘內容,不免以刑責和道德觀點論之。確實,不少贋畫師自行操控買賣,也是主要、甚至唯一的獲利者。然而,也有一種贋畫師只扮演整體共犯結構中的一環(但卻非主要得利者),且如其必然的隱匿身份一般,在公開場合沒有任何發言權。培瑞克在文學的範疇內發揮想像,讓這類隱形的贋畫師發聲,成為中心陳述者,開啟了一個充滿迷霧的隱蔽世界。
正如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比培瑞克小十來歲的蒙迪亞諾在《拉貢.路西安》所探討的問題類似,賈斯帕.溫克萊因偶然機緣而成為贋畫師,陶醉滿足於個己的成就表現,不問自身行為是非,也欠缺自我意識與對社會的責任感。這不只是許多人戰爭期間陷入的本能求生情境,在非戰時亦然,也時時充滿著近乎「平庸邪惡」的考驗。賈斯帕.溫克萊不斷重覆的「我不知道」讓人聯想到卡繆《異鄉人》那句有名的口頭蟬「我不在乎」。只是從「我不知道」出發,在無數的遲疑與來回思慮中,也在無數的「……」之間,贋畫師慢慢挖掘了自己行動背後的動機,「意識有什麼用?」似乎有了答案。若從有無決斷力與行動力的主題來看,以「哈姆雷特王子與真假父親」的關係模式來解讀小說中贋畫師與畫商老闆之間的關係,的確頗具說服力。
贋畫師的失敗是小說情節開展的起點,然後一路交錯回溯其前日常生活與工作情況、面臨失敗的意識、殺人前後之反應、殺人場景的重覆再現。綜言之,不斷移轉鏡頭般的剪輯,可由兩類型的書寫粗分,約可依五至六章逃出地窖的關鍵時刻為分界:前半部為萬花筒般搖轉的獨白,後半部大體上是口語的告白對話,也是完成拼圖的推敲歷程。從第一章起,敘事焦點便不斷在變換,陳述系統之人稱(他、你、我)和時序也不斷交錯。事實上,敘事手法的實驗性和語調風格不一的傾向,盛行於當時法國前衛性的文學創作。2008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與培瑞克同輩的勒克雷奇歐早年成名的小說(如《訊問筆錄》)便充滿了令人昏眩的風格拼貼流轉。順著賈斯帕的意識流獨白,我們看到他時而反問自責,時而陷入或近或遠的回憶,時而投射想像於未來。語調忽而亢奮,忽而理性,忽而輕佻、戲謔,忽而又充滿抽象哲思;由之,作者會以一生耽溺於自我書寫的米榭.雷希斯為扉頁引言,並非偶然。更奇特的是,有時作者彷彿介入其中,喜好成癖的文字遊戲和典故成語的喬裝耍弄,為故事注入了一種精算過的狂亂失控氛圍,然而遊戲的文字似已帶著讀者跳脫故事外,越向了純粹的文本層次,但這種時刻並不多見。
語言片斷化、口語化,句子不完整又不斷跳接的獨白或準獨白,僅為其中一種表述形式。培瑞克一如年輕時代的普魯斯特,也熱衷於演練風格模仿(不正是贋畫師的工作!),有些段落不禁令人連想到同時代的新小說,或如行為主義式的表象細述,經常聚焦在身體局部:
他剛點了一支菸,一手撐著桌子,稍微側身扭腰站著。他看著傭兵隊長。然後,很快地,他捻息了香菸。左手拂過桌面,擱在上頭,捉住一塊布,揉皺,一塊舊手帕,畫筆用的抹布。
一開頭放慢、顯微的解析描寫,已經有普魯斯特的風味,但偶而也有段落因拖長的隱喻修辭,更像普魯斯特,也有點像福樓拜。兩位都是他在文學書寫上永遠的啟蒙者:
而這深沉的混沌,就像是指揮家來到之前,交響樂團進行的和聲練習,每個樂器都在試奏自己樂譜的前幾小節,忙著調絃、調弓、調活塞、吹琶音、試合弦,就像是為了要突顯那混亂的沒裡沒肉,因為待會兒樂團指揮便會來到現場作明確的引導,並一步步遵循作曲家的提示,重新達到整體的一致性,待會兒,在終將回復的寧靜之中,燈光皆熄滅,將會湧現的是行進中的樂曲,小喇叭與法國號也樂於吹奏響亮,四重奏音量飽滿,定音鼓從時間奪取節奏、強加節奏於時間。
第十二章開頭直接引錄意大利文的畫家列傳,再以中規中矩的傳記文體交代畫家安東尼洛的生平。此外,有些段落與培瑞克後來寫的作品似曾相識,比如讀到冬季滑雪場上的小旗飄揚,怎能不想到《W或童年回憶》?另一段仿照歷險小說在回述往事前常見的橋段,好似陳封已久的祕密或謎團將被揭露,一時充滿著疑神疑鬼的不安氣氛,引喚的是維爾納!
無論在何處,一天,一陣電話鈴響,傳來一個人聲,遠遠地,聞見腳步聲,有隻手在敲你的門,輕輕敲三下,有隻手靠在你肩頭,無論何處,無論何時,在地鐵、在海灘、在街上、在車站。一天、一個月、一年將會過去,幾百幾千萬公里會越過,有人忽然喚你,過來見你,一道眼光和你交會,一秒之間,旋即消失。
挖地道的逃難過程既屬歷險小說的家常菜,也影射卡夫卡式的荒謬世界。正如柏吉蘭指出的,培瑞克後來豈不就在許多作品中大量進行風格模仿與抄襲挪用,並轉化為核心的書寫策略?沒過幾年,一九六七年《一個睡覺的人》已是經典。更多年後,《玩家藏畫室》更是駕輕就熟,信手拈來,一股作氣,更即物、更細密、更系統化,也更懸疑。相較之下,叼絮不止,彷彿下筆不能自已,有敝帚自珍之嫌……該說是《傭兵隊長》的「敗筆」嗎?若形式有其責任,此處他選擇了多次反復又不失變化的敘述與獨白或許有其必然性。因為主人翁只有在不斷地回望與主動盡力的重整之中,方逐漸體悟,正如普魯斯特從文學的苦心經營中取得實存的經驗與生命確證。撰寫《傭兵隊長》的那些年,培瑞克為電影《廣島之戀》作評,已有了同樣的理解──要從地獄歸來真不容易,況且還須不斷回頭!
許綺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