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解碼跨世代詩人的黑暗之心
讀夏婉雲老師《臺灣詩人的囚與逃》時,我有著不同的想像。眼前浮現的是花蓮的山風海雨中,一個剛下課的小四女孩,為了補貼家用,沒有時間張望奇萊山的浮雲,也不知道七星潭的遼闊,她在家旁菜園挑水、施肥、除蟲與等待收成。父親從戰火裡逃亡的經驗,讓這個叫做夏婉雲的女孩異常早熟與易感,經常把自己放逐在童話、文學的世界裡,只有在文學裡,她才是自由與快樂的。
我也曾想像,從中小學退休的夏婉雲,搭著花東線的火車,往來臺北與臺東,經過清水斷崖的碧海藍天時,或是途經池上起伏如海浪的稻田時,她疲倦,但她必然欣喜於囚禁在移動的風景中,迎向臺東兒童文學研究所裡一場一場豐盛的知識饗宴。
下一個場景是在楊小濱教授的政大課堂,博士生夏婉雲坐台下修課,台上娃娃臉的詩人不自覺會皺眉,他論道:「放逐的快樂只有在經歷了囚禁的痛苦之後才能獲得。同樣,對於一個深知語言如何在枷鎖中掙扎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逃離這種枷鎖更快慰的事了。也就是說,對於曾經只有將『痛楚』昇華為『堅忍』一詞才能說出他肉體苦難的人來說,直接說出『痛楚』是一次極樂的經驗。但是,這一次說出卻是沒有聽眾的,正如上一次虎視眈眈的聽眾一樣令人沮喪。」仿若沒有聽眾的安靜如猛虎撲上夏婉雲,突然她感到疼痛,為父親,為商禽,為徘徊在放逐與囚禁的那一代人。
或許更可以設想,發願讀博士班後的夏婉雲,挑燈夜戰,戴著眼鏡,在電腦上一字一字把現象學的艱澀思維輸入筆記中。也穿越時空遇見雅克.拉康,在無數個長夜和拉康辯論精神創傷後,現代人會如何記憶?反應?或是轉化為詩?於是夏婉雲憶起父親和商禽那一代人流離的創傷之核(traumatic kernel),也反覆咀嚼蘇紹連、唐捐和她自身作為老師所處的「實在域」(the real)。原本艱深的詩篇,在雅克.拉康解密後,原本潛藏於無意識中的創傷,詩人卻在一次次的衝擊下,以一種扭曲、破碎的方式顯現出來,於是夏婉雲理解了,在語言符號之外另有一顆顆黑暗之心,那正是臺灣詩人苦心造詣孵育的詩情。
不要套用理論,也不武斷地宣稱「臺灣現代主義詩」已經消亡,夏婉雲老師透過商禽(一九三○︱二○一○)、蘇紹連(一九四九︱)、唐捐(一九六八︱)三個個案的分析,重新反思臺灣現代詩中的超現實與現代性的展示,就像一條伏流,始終占據著不同世代傑出作家的寫作主題。
誠如先前研究的發現,臺灣現代主義詩人並不著力批判現代化的都市或工業文明,特別是一九五○︱七○年代的創作中,總是建構了一個抽離於現實的鄉愁空間,馳騁超現實的想像力與詩意,所以臺灣大批套用西方美學理論的論文,總是很難以打動讀者,更難進入詩人複雜與多情的心靈。夏婉雲老師的論文是抒情也具有理論的創見,她以三人的詩作品為對象,建構出一套「囚」與「逃」的理論框架,談論現代詩人肉身與意識透露出的困境,亦即囚;以及以詩作進行逃逸的方法,亦即逃。進行三個世代詩人的交互比較,搭配了現象學與心理學的理論框架,展現出具有說服力的觀察,不但發現臺灣不同世代的詩人在時空環境下的囚、逃關係與其生命背景有關,更呈現出臺灣現代詩人的現代性反思並非沿襲於西方的美學思潮,而有其形與神之間的在地因素。
我總以為這本《臺灣詩人的囚與逃》不僅僅是詩學的論述,更是一把解剖刀,把家族和國族流離、轉折與苦痛密碼,一一展現在世人面前,相信喜愛現代詩的讀者,或是研究現代文學的學者,一定會從中獲得更多深意。
須文蔚(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