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Luke and Jon）

導讀

穿越生命幽林，發現一匹凌空飛踢的白馬──讀《新生》／周惠玲（文學研究者）

　　如今，以至親死亡作為主題，探索兒少主角如何走出創傷、家庭如何重整的小說已經不算罕見了，因此我們讀者對於一部作品的要求，就不光只看它的主旨意識而已。

　　故事精采好看當然是首要的，一部小說若不能吸引讀者往下讀，立意再好的主題都沒有意義。在這方面，《新生》始終牢牢抓住讀者的目光，成功帶領我們進入少年路克的世界。十三歲的他，母親車禍驟逝，不善營生的藝術家父親完全陷入悲傷中，整日酗酒，直到銀行來催繳帳款，才被迫將城裡的房子賣掉，搬到偏遠的山區。路克在這裡認識了外表奇特的喬恩。喬恩不但是路克的鄰居也是同學，他跟年邁的祖父母居住，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導致身材瘦小、手腳歪斜、講話時不時抽搐，在校經常被霸凌。但喬恩的出現，卻為路克和他父親的生活帶來了改變的契機……。

　　作者的敘事安排，帶有懸疑小說的特色，從一開始路克母親驟逝，我們以為是單純車禍，但隨著後續篇章揭露了母親患有躁鬱症，而且車禍前停止用藥，因此她的車禍是否只是單純的過失呢？令人起疑。作者以主線敘述路克的新生活，以插敘倒述了母親的種種過往，雙重時空敘事交錯處理得流暢且自然，既勾引了讀者的好奇心，又讓讀者像個偵探似的一步步拼貼真相。

　　鮮明的角色刻劃也是這部小說吸引人的地方。兩位主角路克和喬恩的形象都極富魅力。喜歡繪畫的路克，擁有翠綠到令人不安的眼睛，同時他的性格中那種隱含的暴力傾向也讓人捏把冷汗，故事中有幾幕描寫他情緒爆發，讓這個角色更具有血肉和深度；而喬恩有著畸形外貌、穿著打扮像個老古董，他對外界的欺凌皆逆來順受，但同時又極為冷靜聰慧，性格小心謹慎，學識廣博的他其實非常了解外界與人性，對自己的處境與未來也有超乎年齡的應對。這個角色刻劃在少年小說中並不常見；有一幕描寫路克闖進喬恩家中，發現他就住在垃圾堆中──包括積存了五十年的舊報紙。那一幕讓喬恩這個角色極富意象與隱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路克的父親刻劃得稍微刻板了些。他那酗酒的藝術家形象把喪失愛妻的創傷處理得過於簡單。但他又帶來了全書最美的意象。最後他找回藝術創作的動力，並在森林中塑立了一匹白馬雕像，那匹馬藏在密林當中，旅人必須很仔細才能發現它的身影，像「一幅黑色剪影。前腳飛踢於空中，純白映著深綠。於這清晨時分，霧氣仍裊繞於地面……」。這個密林中的神祕雕像，彷彿在告訴讀者，這本書中的主角雖然貧困，但他們勇敢走出創傷、面對困境的生命力就像那匹凌空飛踢的美麗白馬。

　　在讀著這本《新生》時，我不斷想起《想念五月》（Missing May）。後者是美國著名兒童文學家辛西亞‧賴藍特（Cynthia Rylant）的處女作，榮獲紐伯瑞等諸多大獎，出版二十多年後儼然已是這類主題少年小說中的經典了。而這本《新生》（Luke and Jon）則是英國新銳小說家羅伯特．威廉斯（Robert Williams）的處女作，也獲得貝蒂‧特拉斯克榮譽獎（Betty Trask Awards）等許多獎項，並翻譯成七國語言。我不敢斷言《新生》未來是否也會成為經典，不過，比較這兩本小說，可以看出二十年來寫實少年小說的一些變化。

　　兩本小說在人物角色、故事場景的設定上頗為相似：都是住在偏遠山林中的貧困階層、主角都是早熟且具有文藝天分的少年（作為敘事第一人稱）、驟逝的母性長輩（原本維繫了家庭的實際運作）、一蹶不振的父性長輩（低生活能力的藝術家）、闖入他們生活圈的怪咖朋友（為這個脫序的創傷家庭帶來改變契機）。最後，主角同樣都用了某種方式為至親進行了遲來的、心靈上真正具有意義的告別。我特別注意到兩書的讀者都說他們隨著書中的「告別」情節而痛哭落淚，顯然這兩本書都具有某種療癒的能量。另外，兩本書的基調也都同樣是在憂傷中帶著對未來的樂觀期盼。

　　不同處在於《想念五月》的文字更為抒情些、敘事較單純緊緻些，因此它的藝術完整度更高些；而《新生》的敘事結構較為複雜，作者在書中討論的問題更為多元，不僅探討失去至親的創傷，還包括校園霸凌、城鄉差異與教育落後、社會安置機構的弊端、躁鬱症、隱性饑餓症、年輕父母失能後導致年邁祖父母隔代教養問題……等等。過多的討論議題，其實相當考驗作者的駕馭功力，也挑戰讀者的閱讀關注力。但這種多元並陳的現象，也反映了現今少年小說的狀態，特別是問題少年小說。由於社會問題的複雜多元又彼此環環相扣，小說家很難單獨只處理一個別問題。

　　也因此，更可以看出一位小說家的膽量與功力。這是我第二次讀羅伯特．威廉斯的小說，前一次是他的第二本小說《童年那一場意外》，兩次讀來都有著驚豔的感受。我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

譯者序

讓愛是唯一療癒／李紫蓉

　　我先生過世後半年，我接下這本書的翻譯。正如路克於石堆間訝然發現那首詩–「死亡並不存在」–於我，譯書這幾個月亦是逝者一個長長的擁抱。往往不得不把書放下，感動、感恩，無法言喻。

　　書中盡是受傷的靈魂，密密交織出時空裡看似無奈荒謬的情節。卡車司機的自殺、學校的罷凌、死在自己床上的老夫婦、越野賽離奇摔死的同學…然而，作者給了我們一雙透視荒謬的慧眼，正如路克瞥見醫院玻璃映出三個可悲可憫的身影，竟不由自主大笑起來一樣。生命本身永遠在尋找一個出路，如種籽破土迎向陽光。無需抵抗，無需奮力。靜觀的心只是觀舞，觀苦自旋落盡，唯留一抹豁然的微笑。

　　愛是唯一療癒。作者讓我們看見，療癒在創作裡。路克專心作畫，父親專心雕刻，他們的療癒來自放下自己，放下思緒，放下生命故事，放下時間。那股無比專注的力量即是路克於狂風中疾奔時定睛的紅圈–靈性的火燄，將一切苦難化為灰燼。

　　作者也讓我們看見，療癒在慈悲與愛的行動裡。母親走後，來了喬恩，一個母親會無條件接納的孩子。因為喬恩，父親卸下心防，走出過往的濃霧，回到當下，整修了房子，表露了關愛。彷彿母親的死始終示現著一件事：愛是不可能失去的東西。愛只在付出時得到，愛只在連結時綻放。一個愛的決定，一切改觀。

　　喬恩面對霸凌看似懦弱退縮，但實為智慧的靜定力量。他的命運讓他體悟並體現了一個永恆的宇宙法則–以牙還牙行不通，以柔克剛才是愛的救贖。不是甘地，不是耶穌，只是一個如此瘦弱而堅強的孩子，向我們示現眾生皆有的自性光輝。

　　灑骨灰時那道巨浪是這本書最終極的美。「在那令人震懾、壯麗輝煌的瞬間，我們遺落了對生命的掌控，遺落了未來。」書末，無需上帝與天使的安慰，卻是一股對生命最深邃的信任，放下掌控，臣服交托，釋然展顏。

　　作者的信仰只是愛，唯一的療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