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比鄰示眾歎日中 余世存
三十年的改革開放,一個世代的時間,我們中國人的世界眼光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三十年前的中國人幾乎沒有什麼人出過國,外人到了中國的街頭,都多是帶菌者、危險分子、特務,今天的我們已經可以平常地看待外人了。這當然付出相當的代價。中國內地無告的人民在談論社會差別時感歎說:我花了十八年的時間才能和你一起喝咖啡。對外人,我們可能會有同樣甚至更長時間的感歎,今天的我們花了三十年的時間才能跟你們坐在一起咖啡。儘管跟外人一起仍會招致懷疑、有“別有用心”之嫌,但七九八的先鋒藝術家、廣東的維權分子、北京的學者、環保志願者、江浙商人、麗江的平民,甚至激烈的民族主義者、姿態做盡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以及中國特色的原教旨分子,都會跟外人坐在一起。
我們的進展是顯然的,但又是緩慢的。事實上,直到今天,一如我們跟生活的關係處於緊張狀態一樣,我們跟外人的關係也難得從容平常。跟國際慣例接軌也好、融入國際社會也好、做世界工廠也好,在跟其他國家尤其是大國比如G8成員國打交道時,我們至今少有真正的平等認知和交往,少有最低限度的倫理共識,少有友直、友諒、友多聞一類的共勉和分享。一如我們對自家的歷史和現實說不清楚,對周邊國家,如俄國、印度、美國等等大國,我們在盲目中又有著冷漠、勢利和狂傲。在這中間,我們跟日本的關係是最為嚴重的。
對日本的誤解使得我們社會上出現了大量的反日分子,其甚者就是在2005年爆發的反日遊行。在一個改革開放取得很大成就的前現代國家裡,對鄰國不是因為具體的政策而由相對應的階層和社會集團表達利益訴求、國策呼籲,而仍是由學生和社會青年上街表達意見和情緒,這種反日遊行跟一百年前的反日浪潮相似,多少說明了我們的成就要大打折扣。其甚者就是半年前,即2012年9月爆發的反日遊行,這一次遊行是在全國幾十個城市“打砸搶”,它帶來的中日經貿損失是天文數字,更嚴重的,它造成了國民的某種“撕裂”。它說明,時至今日,中國國民中有相當部分人,其思維心智仍在極為狹隘的範圍裡,其生存意義之邊界也在極為有限的地帶。在“中國之中國”給定的“歷史”裡生活,有的人只活在毛時代給定的“現代史”裡,有的人只活在改革開放時代給定的“當代史”裡,有的人只活在“抗戰史”裡、“抗倭史”史裡……這些國民,難以健康平實地自處相處,而對全球化史、人類文明史具有攻擊性,甚至反噬身邊的同胞。
我們今天處於一百多年現代轉型的收穫期,儘管國內問題嚴重,未來尚不確定,但確實,我國國勢不可阻擋地突破了“亞洲之中國”的封閉狀態,進入“世界之中國”。一百多年來國際關係體系的改變,今天的我國終於在開放中受惠受益,並成為G8們不能不正視的大國,甚至中美國這類G2關係已是國際上的時髦概念。如何面對這個搖晃站起來的“睡獅”或“大象”,是國際社會十多年來的新課題。直接的軍戰沒有什麼可能性,席捲多國的金融風暴以及大大小小的商戰、貿易戰沒有吹動獅象毫毛,明顯的學戰勝負:思想文化、知識技術等等方面優劣立判卻擊不垮我國由老繭、糙皮或厚顏圍裹下的心靈感覺。這一切,對其他國家如果還沒有太大的意義,但對日本來說,卻是意味深長的。
大陸中國不做“老大”已經很久了!無論華夏變夷,一如第三第四羅馬一樣,日本曾有另一華夏中心之認知;還是脫亞入歐,日本成功地現代化,擺脫了華夏文明的制度影響,而成就了另外一種有日本特色的文明國家,但這一切都不曾得到大陸“老大”的承認。成功者一言難盡的類似“衣錦夜行”感覺、富貴者不得返鄉或返鄉不為人知的寡淡、無從展覽,實在是不利於自處並與他者正當有益地共處。日本一直尋找著角色,它曾經是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國家體系裡優秀的持自己意見者,今天它又是民族國家體系裡優秀的一員。它的勤勉、刻苦、敬業舉世聞名,因此,它才會有浴火重生,廢墟上迅速站起的國力。在發達國家的俱樂部裡,日本是惟一的亞洲國家,但回到亞洲是它的必由之路,但它需要亞洲的承認。
這是一個較真生活的民族,也是一個渴望創造性認同的民族。1949年,年僅42歲的日本物理學家、京都大學教授湯川秀樹(Hideki Yukawa)因預言“中子”的存在而榮獲諾貝爾物理學獎。消息從斯德哥爾摩傳來,“給戰敗的日本帶來一束光”,讓尚未完全從美軍轟炸的瓦礫和戰爭的疲憊中站起身來的日本國民再次看到了自信和希望。這個民族確實值得自豪,自那時起,日本已經獲得包括文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化學、醫學和和平獎的19個諾貝爾獎。諾獎大國,這個標杆性的世界知識生產的前沿地帶,證實日本確實接軌了世界知識,甚至它是世界知識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老大中國的漢語知識仍只是地方知識的一種而已。日本的硬通貨,日本元曾經施惠於周邊國家;而我們的人民幣當時只是盯緊跟緊的“碎催”而已。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們中國人仍死硬地不給日本以理解之同情,反而一再敲打它的暴發、它的罪錯。在今天,中國儼然全世界都得買帳的對象,中國是全球第二大經濟,在不久的將來,中國的綜合國力也會超越日本,中國的塊頭無可爭議地大過日本。在朝貢國家體系中,日本伸展得並不舒適遂意;在今天的民族國家體系裡,日本也活得並不自足自主。跟這個目前還曖昧的不可理喻的大陸相鄰,是日本的宿命。無論愛恨與否,希望如何,日本當下正跟這個心靈依然封閉的站街的獅象比鄰示眾。
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我們在開放的國際社會裡仍封閉地想像日本式民主的可憐可笑,我們仍把日本當作中國人的一個副本,可厭惡的鄉親,是一個無主體意識在遠交近攻中有待征服的異族,我們從未想過,日本已經是一個可以交往溝通的它自己,日本有著強大而可持續創造發展的自性,已經是一個制度保證政治文化多元多樣的社會,已經是一個有其應得榮譽、責任和權利的主體國家。日本的國民可以跟我們坐在一起喝咖啡,如果我們不帶陰謀論的有色眼鏡觀察,他們是文明的、善意的、彬彬有禮的,甚至帶有一點點兒憐憫地看待我們中國人――當然有人會說日本人骨子裡看不起我們,但套用毛澤東的一句話,今天的日本人出現在我們面前,幾乎每一個人都是文明的“活廣告”。我們都知道做慣老大或大家長的人不習慣有人崛起,但我們仍得承認並習慣日本已經先富、爭氣、獨立、出息、自成天地並給世界做出了較大的貢獻。我們應該給予人家榮譽、名分、權利,以促使它為世界做出更大的貢獻,我們應該在跟他們一起咖啡後完善我們自身。
這種比鄰而居,本來可以是親善的、和平爭奇、相輔相成的。但不幸,由歷史、政治家和國家尊嚴、利益糾纏不清的問題大大傷害了兩國的邦交和國民心理。這是直到今天仍有待改變的事實。幸運的是,兩次世界大戰以來,作家、科學家、思想家、普通國民乃至政治家都能明白,今天一國國民之福祉絕非建立在對鄰國的征服或圍堵之上。數千年的人類史證實,軍戰給當時的人民帶來的無盡的災難,而近代以來的商戰和學戰不過是一些忽視民漠的自大的概念,從來沒有給本國和他國的人民帶來持續的福利。邊貿、互市一直是民族國家體系以前民眾的願望,消除貿易壁壘、與國際慣例接軌、給予國民待遇等等一直是現代國家的人民的願望。努力爭取個人的自由和社會福祉,這也包括從鄰居那裡受益受惠。
全球化帶來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倫理共識是,遵從“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等律則,跟世界友好共處。富強起來的目的不是作秀、爭強,而是賦予意義。因此,跟現代化初期的文化衝突、殖民地利益衝突、政治軍事衝突等不同,今天的人類不應以衝突為榮,而以之為恥。無論強權政府對其民眾的戰爭、掠奪,還是專制國民對鄰國的謾駡,都是文明的恥辱。用孔子乃至當代的價值哲學來敘述富強起來的國家和民眾的政治目的,就是富而教之,而非富而爭之。簡單地要求現代國民,就是,他有責任教育自己,進而影響周圍的人。用於中日關係,就是,中日兩國的每一國民,都應該見賢思齊,相互增益。
當今不少政治家多謹慎表態,而民眾也多肆意發洩,這應了中西名言:肉食者鄙,民眾烏合,都未能遠謀。值得注意的是,中日兩國仍有不少作家、學者,努力傳達一種理解之同情和認知理性,以消除誤解,為中日的新關係職盡綿薄。本書的作者劉檸先生就是近年來活躍在兩國媒體間最優秀的作家之一,他以布衣之身致力於解讀中日問題,他的日本觀、中日關係觀經歷了一個過程。但自從他揚棄了民族主義,而進入一種更開放的民族主義境地,獲得了自由民主的眼光和胸懷,我們可以看到他的闡述本身也是文明的“活廣告”,是文明言說和文明對話的體現,我們還可以感受到一個中國作家推進兩國國民親善相處的情懷用心。
中日關係史確實需要新的解釋,即使經典解釋也需要調整。回頭看傳統的朝貢國家體系的說法,就極可能是一種“歷史的假設”,不可能描述全部的中日關係。朝貢體系,在夏商周封建體系中尚算成立,但在大陸中國跟周邊國家尤其是跟日本的關係中,並非明確的約定,更多是中國自身的天朝夢。即使日本是有日本特色的儒化國家,但日本仍異於甚至某種程度上優於儒的發源地。即使以傳統中國的時空模型解釋地緣關係,中日也是一個封閉體系中的兩極。這個兩極今天又作為一極加入到更大的地緣中,即地理大發現以來的全球化成為一個封閉體系,東西方成為兩極。以中國印度等為代表的東方是一極,以歐美為代表的西方為一極。國際關係術語慣用單極、兩極或多極世界,如果用上文化概念,比如有學者用中國的太 極魚時空模型分析說,在地球的太極中,東方一極是陰面,日本是陰極至而陽的陽點,即魚眼;歐美一極是陽面,非洲的剛果盆地一帶是陽極至而陰的陰點。這大概也能解釋日本何以陰柔至極,又率先能夠脫亞入歐,因二者都有陽動健行不已的特徵,也能解釋中國的西化道路一度是以日本為橋樑,近代中國的留日學生在規模和影響上遠大過留英留法留德留美學生。
我們不用這樣拘泥看東西方兩極世界,因為太極世界本來是周流六虛,惟變所適。中國在漢唐也是陽剛十足的,在未來也會展示陽性的一面。中美國的G2關係,在此對立統一的兩極世界裡,既應向自己的對立面致意,也應時時成為自己的對立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就是我們傳統中國人說的,“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中美關係如此,中日關係同樣如此。如此地球文明才會演進到新的境界。而在這種文明的演進中,日本同樣是先行者,是橋樑,是中國亦師亦友的對象。日本固然有爭勝亞洲的歷史,有東亞共榮以與白種人爭勝的心思,但日本在對中國的關係中、對歐美人的關係中,仍從學習者、反對者、仇恨者走向了競賽者、後起之秀、和平者之路。
我這樣來為劉檸先生饒舌,也是希望有更多的人關注劉檸先生的言說,關注當代的中日關係和世界關係。我們中國人要在現代世界過健康的有尊嚴的生活,首先要明白我們都有責任教育自己,進而影響周圍的人。
願此書為一瓣心香,為中日兩國祈福!為世界祈福!
2013年3月15日改定于北京青年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