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冥王星注視下
陳栢青
二○一五年九月NASA宣布確認火星上存在液態鹽水後,我越來想想念掉出九大行星外的冥王星。
因為某種新公布的太陽系法則,冥王星被除名了。從九大行星的軌道上消失。當然它還在那裡,在自己的軌道上好好的轉動著,但它又不在那裡了,不在二○○六年國際天文聯合會定案後的太陽系行星中(那一年之後,我們剩下八大行星)。也許我們這代人會記得它──也就是知道動畫《美少女戰士》裡有個長腿姐姐綠長髮拿巨大鑰匙當武器卻是不怎麼戰鬥的外星系最後一位戰士,但也就到此為止了──那之後呢?那些凝視由新法則一體射出而成塑膠模型或宇宙星圖的下一代孩子們,他們還會知道冥王星嗎?或把它視為集滿八大行星後將隱未現的一顆隱藏版星球?現在還沒有人會這樣說,但我想,那是遲早的了,冥王星的離開,將是我們這代人最重要,卻最無關的小事情。從那刻起,我們有了下一代(從他們眼睛望去的星星都不一樣了),以星球為斷代,我們永遠被分開來了。
火星擁有液態的鹹水,便存在生命的可能。占星學中,火星是情熱,是戰爭,多陽剛,如今它理所當然又被賦予了繁殖或生機,科學反過來證明星相學之預示。那冥王星呢?它的命名竟也呼應它的命運,終結與分離之星,冥王星帶著自己遁回冥府,不能說被排擠,但終究是孤獨的離開行星的line或臉書群組。
(冥王星已讀不回。)
我想說的,其實是我們的武俠。
在人們以為的武俠大家們離去或改寫自己之後,到我們這代,武俠猶然未絕,誰都試過,什麼都被寫過。有立,就有破,生出現代派,回頭叫過去是古典。大家競寫武功之奇,比人性之惡,在肉體上突破物理極限,在心理上抓描人性常態,都寫絕了,尚有仙魔鬥幻──遙想還珠樓主給了武俠多大的「扣打」,開天闢地撐開一個大空間足夠怪奇玄想在其中迴身或倒車──武俠可以很草根,出了廟堂,江湖之上,又越寫越雅,回到案頭,更多哲理,眾多流派。它自成一個世界,但這世界太大了,說到底,在那些公認的大腕之後,你還記得誰的名字?會不會有一種遺憾,我們就想讀武俠,我們的胃口被養大了,我們的眼界被撐開了,讀者在全面進化,心頭有一把火,眼裡有種餓,但很多時候,往往只得到失落。武俠太廣,什麼都可以,什麼都可以了,卻發現,在這其中,所謂的「武俠味兒」越來越稀薄。
武俠因為自己的重力,被拋出去了。
但到底什麼是武俠味兒呢?直到開始讀盛顏《三京畫本》,忽然覺得落實。原來如此,明明小說是寫很遠的地方,黑山白水,金遼地界,風吹草低,卻覺得像回家了。很安然,忽然之間明白,啊,一切都回來了。這就是我在找的武俠。
巧合。機運。尚在襁褓中卻遭劫走的女嬰,人還在途上,竟又讓狼叼走,遙遠國度裡想從狼窩找回自家妹子的男孩在這時出現了。連環套,一換再換,一錯再錯,像放錯信封又被寫錯收件人的信,小說的開端多迷人,那其實是命運的故事,在這屢屢的錯遞之中,層次出現了,風景綿延了,國家被帶出來、家族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穿冠不同面容個性清楚的小人兒被綴上去了,一幅長篇連綿繪卷於此開展。
每個讀者的心頭好都是不一樣的,那時我忽然明白,我嚮往的武俠味兒是什麼。之於我,武俠好看是因為它點出所謂命運,它被撥弄,被延長,可欲而不可得,可得卻未嘗是想望的模樣,在那命運之中,有人不得已而從之,那是悲劇,同感其哀。有人則力抗之,那是英雄的誕生,讀著讀著也想跟著長嘯為之奔它個幾條街且覺胸熱血沸。
也愛看這其中寫人性,人性不是險,不是最陡,要看那種逼到極限的,何必看武俠?武俠要留點韻。說不出的,才是武俠。當然也愛看拔劍相鬥,但最喜歡的,往往是夜會時酒罷耳酣時的一聲長嘯,是情人到分離都說不出口的那句話,很有點什麼。但難說清,半隱半蓄。道不得,寫不滿。不滿的,才讓人想要一直看。
《三京畫本》卷一給了我這樣的開端。它真的讓我看到,啊,這就是武俠最黃金的元素,它的起筆那麼讓人驚艷。
我急著追卷二。卷三。
就在這時,我看到冥王星出現。
冥王星多神祕。主掌未知。《三京畫本》不只在小說的地理上拉遠了征途,風物民情書寫遠遠開跋至金國遼疆,小說家又提供一個武術也未能及的玄學領域:薩滿巫術。亦即在地理的遠之外,巧妙的將仙魔幻武的元素融入,卻找到一個歷史的位置,不同必須侷限於肉身物理限制以及眾多前輩珠玉在前的武學系統軌道,《三京畫本》有自己的冥王星可供調度。
冥王星在占星學中代表動盪。它是慾望。是終結。《三京畫本》卷一裡,個人和歷史的距離做了最好的示範,乍合似離,有關又無關,少年少女在長大,國家在敗亡,武林世家的恩怨被鋪陳,陰影一點一點伸張,命運覆蓋而來,少年少女似有個璀璨的未來,但歷史正在更高的地方開展,像帶來哀愁的預感。大歷史與小兒女、群與我之間有一個張力在,有無限可能,但又沒有可能。
然後是卷二、卷三。小說開始定調了,少年從了軍,成了將軍,人生靠歷史很近,歷史卻反而退為遠景,餘下是近乎條目式的年紀記錄。小說家筆鋒一轉,專注寫每一個男女好看的臉,描述他們之間複雜交織的愛恨,愛情是最個人的事情,家國、武林則是群體的故事,個人大於群體,《三京畫本》於此顯現了冥王星的模樣。這不是一個我們以為繞著太陽轉的星系圖,武林有多亂,爭財寶、奪那天下第一又怎樣,那是舊星系的故事,《三京畫本》原來是被冥王星籠罩的,他更專注於個人的愛情完成。那些愛愛恨恨,巨大的散發迷離光暈的星球半隱半現在畫本上方,言情武俠,武俠原來也可以這樣說,而且被說得那麼好。於是,那個天寬地闊的畫本開始奔向結局,布好的線正逐一拉起,或隱或現的關係被揭露了,一切要完成了,讀者在此時發現自己進入冥王星軌道,在卷一所建立起無限廣大的武俠世界中,小說家選擇了一個方向,面朝冥王星,一往無悔的,朝那頭奔去。
這是一個新銀河的模樣。
冥王星注視下,是毀滅,但也是重生,一切將怎麼了局,《三京畫本》將怎麼完成自己,乃至重繪武俠,越來越期待了。想知道它的全貌。
後記/初心
作為一名非職業的創作者,我有著講一個乃至很多好故事的強烈願望,卻每每缺乏將願望付諸實踐的行動力,工作太忙碌啦,升級成媽媽啦……總是有很多理由為自己開脫。
二○一二年,我的朋友李宗明辭去一直熱愛的編輯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創作,用他的話說:「三年時間,沒有工作,幾乎零收入。所寫的是一篇也許不會有人看的故事——實際上,很長時間,我都說這是一部『硬碟故事』。」在《小馬》這個長達四百萬字、糅合了「玄幻」和「武俠」元素、關乎少年成長的故事裡,他付出了太多:
「當我的雙手懸浮在鍵盤上方,我能夠感受到鍵盤的磁力。吸引著我。鍵盤噠噠的聲音,有如天樂。」
「當我進入到寫作狀態時,好像全身都已不存在了,只剩下一雙手和一副看不見的大腦。」
「當我寫作時,我的確是在與天地,與風雨對話。是一個終將腐朽的生命,想要塑造一群不朽的人物。是將文字形成建築,形成可以對抗時間的東西。」
「過去三年所獲得的成長,超過了之前的三十年。想到深處時,幾乎要立即出門,向每一個曾經有過交往、發生交集的人說,『你好。謝謝。對不起。』如果沒有這樣的三年,我還將是之前的自以為是的人。」
初看到他在玉龍雪山下白沙古鎮天淨沙客棧的生活,我簡直是妒忌的。「在二樓一間木質的房子內,開始寫作……樓下是隔壁家的果園,推開窗子,可以看到玉龍雪山繚繞的雲霧之氣,手放在鍵盤上,有字源源流出……倚在客廳長長的沙發上,聽著雨聲,看著庭院中的果樹,鍵盤啪啪打著字,每天還能認識新的朋友……」一直以來,我就想在這樣的地方開一家小店,每天睡睡懶覺、曬曬太陽、寫寫故事,卻只能夠想想而已,我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根本不容我大隱於市。
但是他寫到後來,深隱在武漢的東亭、城花和小李村,三個月,半年,一年……每天與他相伴的,只有家貓丸子,「與外界的聯繫越來越少……慢慢地開始出現幻聽……接電話成為最怕的事……除了有數的幾位朋友,與任何外界的人聯繫都有恐懼感,有障礙,唯一不懼的是當當送書的快遞員……也是在這時,越發清醒地意識到,自律性的寫作是如何重要……」
「這時的時間觀念像是淡漠了,好像可以一直寫下去。思路越來越通暢,不停有新的想法湧現出來,那是每天淺嘗輒止的寫作所決不能達到的。大抵寫作有如掘井,只有在同一個地方不懈挖掘,才有可能挖掘出泉源來,然後是煤炭層,然後是石油層,然後是鑽石層。」
「達到鑽石層的快樂,不是寫到那裡的人,是不能體會的,那是一種『狂想』的愉悅。」
是的,我不厭其煩地引用宗明的回憶,只為這些文字是如此觸動我,讓我捫心自問,讓我反躬自省,讓我穿過幽暗的時間隧道,找回那個以編織故事為理想的小女孩,在一九九○年的炎夏,於作業簿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人生第一個故事。
到二○一四年四月,宗明完成《小馬》初稿後不久,一系列病痛襲來,「雙眼發痛,不停流淚……終於眼睛達到不能寫作的狀態……膽結石、脂肪肝、腸胃、耳鳴、頭暈、脫髮……林林總總,一起發力……」幸而現在宗明已經恢復健康,重新開始工作,結束了全職寫作的生涯,他說:「我熱愛社會,熱愛交友,熱愛相聚,熱愛宴飲。我熱愛生活教給我們的語言,我想要投入到這個社會中,熱熱鬧鬧地生活。」
因為徹底摒棄過,重新回來的感覺真的很好對不對?即便這樣,我相信宗明在工作之外,仍將保有獨屬自己的心靈空間,繼續將《小馬》進行下去,將新的故事進行下去。
那麼我呢?在歲月剝蝕下,庸常生活中,我深刻地明白自己仍然充滿講故事的熱情,想要傾述,想要表達,想要在雲煙繚繞的歷史畫本裡,重曆我們天馬行空、恣意放縱的青春。
為我們不忘初心,不改初衷,浮一大白。
二○一五年八月二十八日於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