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與散文相遇
我小時候喜歡畫畫。有一段時間,設計是爸爸媽媽共同的工作。那是沒有電腦的時代,我們一屋子都是紙張、畫筆、長尺等工具,我至今難忘。後來媽媽當語文老師去了。為了養家,他們幾乎甚麼都得做。爸爸說他也教過音樂和體育,把我們笑得人仰馬翻。爸爸教音樂?爸爸說,教音樂就是管着一群孩子讓他們同時開口大叫,有甚麼難?
後來爸爸帶着八歲的我輾轉由廣州乘車到了澳門,一個月後偷渡來香港。之後爸爸做過許多工作,終於成了小販,才勉強能養家,直到退休。我唸碩士時,媽也來港了,她同樣當上了小販。
雖然作文也拿過好分數,但我一直比較愛畫畫,大概是想尋回小時候一家齊全的感覺。那時我讀中學,在學五年,我拿過四次美術科首獎,中文科科獎卻沒法碰。線條和顏色很直接,畫畫給我的快樂也很直接。文字卻有點迂迴,而且困難。但我們家窮,爸爸又極力反對;他說畫畫無法餬口,命我不得妄想。當創作的願望在心裏壯大,我選擇了寫作,因為原稿紙不貴,而且寫作還可以賺稿費,這一點比畫畫強得多了。我的部分零用錢就是這樣得來的。
小六時在長洲的報攤發現了《中國學生週報》,售價五毛。五毛錢是我拿得出來的,於是我每週買一份,精神上「認識」了亦舒(最初她顯然沒打算做流行作家)、西西、也斯(後來我曾到《週報》以小粉絲的身份去看望他)、陸離(在一次旅程中終於認識了她)、羅卡、賜官、李國威等人。我還因此學會了讀舒爾茲(Charles M. Schulz)的花生漫畫和余光中的新詩。到中四時,我用「革革」為筆名寫成的稿件,開始蒙《週報》的編輯爾白(周麗娟)姐姐採用。同期,我在《青春週報》也寫過散文,在那邊,我的筆名是「格子」。
一開始定期發表,我就真的「改行」了。小小的中學生享受着小小的虛榮心,我很快就忘記了自己學畫的「初衷」,直到將近退休,才「回到」嚮往了五十年的畫院跟吳劍明老師上美術課,從基本學起。
如今我深信人生命的任何細節均非偶發,而是由上帝親手設計的。目前我當上了翻譯編輯,在一個幾十人的翻譯團隊裏工作。是祂讓我得到文學訓練的──到了高中,我通過同學的哥哥認識了幾位香港大學的研究生。他們都來自文學院,有讀中文的,有修英語的,也有唸翻譯的,更有研究歷史的。胡國賢、黃國彬、譚福基、陸健鴻、郭懿言等都是港大頂尖的畢業生(當然有拿一級榮譽畢業的!但請記得,他們不少出身基層家庭),他們雖然年輕,卻很有學問,而且中英文俱是第一流的,與今天的文青相比,可謂非常出色,因此都成了我的學習追隨的楷模。他們創辦了《詩風》雜誌,並邀當時唸中六的我加入。我開始經常接觸文學(尤其是詩),更有園地創作和發表。我早期的詩,很多都是他們「逼」我寫成的。其後我還在《詩風》認識了溫明、王偉明等好友。十七八歲就有了文學上的師兄師姐,可謂十分幸福,在此,我感謝上帝,也感謝他們。因為大家的鼓勵,我寫作不輟。到我成了教師,我也致力引導年輕人學習寫作,讓他們親嘗創作的喜樂。
就這樣,不知不覺寫作數十年,我屈指算算,自己已經出版了幾十本書,當中有新詩、小說和兒童文學。但是,從數量看,還是散文集最多,共十二本。我不得不承認散文是我最常寫、也許還是最愛寫的,可能散文是個「包底」的文類,也就是說,舉凡不是典型的小說、詩歌、戲劇等文字,都可歸入「散文」一族。把散文視作藝術的話,它能夠達到很高的境界;視為工具,它卻可以十分平民;舉凡天氣報告、論政辯駁、長書短信、社媒留話等信息無不適用。這個文類有點像游泳比賽中的胸泳(這是正式的名稱,但我更喜歡叫那個做蛙式、蛙泳),習泳的人很快就學會了,浮在水面縮肩摺腿,一撥一蹬就可以慢慢地前進。對一般人來說,蛙泳最省力,也最能給人安全感。可是,只要略懂泳術的人都曉得蛙泳也是世界上最難游得好的泳式。其技術要求之高,別的泳式無法比擬。歷來,世界級的混合泳選手若格外擅長蛙泳,大多能在蛙泳一段追回其他泳式的不逮造成的落後、甚至奪冠。一般來說,頂尖選手另外三個泳式的水平距離不會太遠,惟獨蛙泳的能力卻可以相差很多。日本蛙王北島康介(2004及2008奧運各奪兩項蛙泳冠軍的選手)身高只有178厘米,身材遠不及其他歐美對手,但他的蛙泳游得輕鬆,舉手投足都充滿美感,節奏看起來特別慢,卻能輕易就拋離對手。所有蛙泳高手都知道,當中腳掌末端揮動的暗勁、指尖精緻的張合,皆非其他泳式須要針對鍛煉的細節;蛙泳選手的肩膀和身側極速一夾,水就往後面奔流;此時大腿必須悄悄收回、動作絕不能張揚,否則會妨礙身體前進。腿收盡了,直直往後加速一推,最後揮鞭似的把「水球」揚走──知易行難,這一切動作,在在要能針對水那狡猾遷移的液態特性。一言以蔽之,散文如蛙泳,易學而難精,理論和感覺之間常常有着一大段距離。
論表達的難度,散文看似比詩和小說低一點,其實,要寫出一篇優秀的散文相當困難。其他文類比較煞有介事、有備而來,無論怎麼說都帶點表現主義傾向和藝術家脾氣,但散文卻較像日常談話,隨時能切入、刻刻可抽離,該喁喁細語還是侃侃而論?視乎作者的態度、能力、器量和識見,更視乎處境,任君調校;但何時是朋友,何時是情人,何時是老師,何時是臣子,何時是生死之交或終身之對手,有意無意之間,散文都要求你一一交代。散文真的易學,孩子時就學會了;也確實難精,窮一生之力亦未必能寫得好,因為它容許你同時把文學野心、私人感情、社交儀禮、公眾形象、學者的傲慢和政治的訴求都放進去(戲劇、詩和小說可沒有這麼貪心)。無論文字多麼好,大部分寫作人都有可能給其中的一、兩項卡在那裏。
要把散文分類,有很多種方法。我覺得這是難到極點的工作。有時我甚至弄不清散文和小說的分別,因為它們已經不停地互相摹仿、彼此學效了,它甚至還會和詩歌調調情、掛掛鈎。三十多年前楊牧就說過,將來,文類的邊界要變得模糊(楊牧:〈三十年後的文學〉,《文學知識》,台北:洪範書店有限公司,1979)。但是,我還是會私下把散文分為兩種,它們各據光譜的一頭。對我而言,一種叫做「埋身」散文,另一種叫做「離身」散文。「埋身」和「離身」都是粵語,普通話裏沒有絕對相同的意念,讀者只能意會了。
「離身」散文有距離感,能叫人嘖嘖稱奇或搖頭嘆息,舉凡文化議論、現象探討、專業釋說或幽默小品,「離身」散文都能夠引發觀點上的「知音感」,這種共鳴能帶來相遇的歡喜。如果寫得好,這一類文字能開拓眼界和培養深度。培根、愛默生、余秋雨的散文都給我這種感覺。這種散文予人的印象總是好的,而且,只要作者學養精醇、資料充足,文筆又夠準確的話,這一類散文可以一直書寫,作家的筆墨總不枯竭。優秀的專欄作家就是這樣生存的──精於旅行的次次寫見聞,精於歷史的日日言掌故,精於味道的天天講食物,精於穿戴的長久說時裝,精於書畫的一生談運筆──真正的專業是用之不盡的散文材料。這些專家式的散文來自作者的功力,讓我很佩服,卻不是我追求的。
「埋身」的散文卻只屬於善感和勇敢的作者。善感,故能認識自己和別人的情懷,懂得詮釋和接受各種各樣的關係、明白人生的定勢和異樣,深諳無常世事向人招展的常理。這種散文需要的能量,不是學養能夠提供的,也不是態度能夠配合的,卻是我最愛讀而且用心學習的散文。然而要寫得出這種散文,作者能夠做的很少。他只能被動地等待並不一定愉快的經歷。胡蘭成經歷了張愛玲,因此寫出《民國女子》;梁實秋也經歷了程季淑,因此寫成了《槐園夢憶》。然而,即使是這個等級的散文大家,還是只能在飽受失去的痛苦折磨之後才能寫出佳作,這不是「可遇不可求」是甚麼?寫得不好,「埋身」散文更會變成一個繞着自我旋轉的陀螺,別人看着你失速倒下,或幸災樂禍,或欲救無從,總之自我中心的散文家都「死」得很慘。
寫「埋身」散文,更要有被散文出賣的勇氣。本港一位著名的散文家對我說,他已經把所有親戚朋友都寫過一遍了,只怕再寫下去會「斷六親」,說時逗得我們都笑了。但細心想想,此話不假。除了寫親人,我們常常就只看見作家寫時事、作家寫作家、作家寫電影、作家寫潮流、作家寫語病、作家寫旅行、作家寫收藏、作家寫各大都會的食肆……總之不寫自己的感情感受。
我不敢追求,只能等待。我相信,只要敢於查看和面對自己的內心,人人的生命都埋藏着一部《紅樓夢》、幾本「家春秋」,何況三數篇散文?我們只是在表達的功夫上力有不逮而已。偉大如《戰爭與和平》也必須記錄一個求人賙濟的細節,深刻若《兒子與情人》亦難免細述一個熨衣的場面。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確實出現過許多狂人與阿Q、許多七巧和季澤、許多湘雲和探春,只是當他們一閃而過、而我後知後覺;有時自己忽然變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個、而我不敢承認,我就只能告訴你,在寫作的路上,障礙物難以完全消除,包括我自己性格上的弱點,例如膽小和自衛。
也許有一天,我也能夠為自己多寫幾篇「埋身」的散文,作為年歲的標誌和與讀者往來一生這一場文字情誼的紀念。但是否成事,則要等成事之後才曉得了。讓我把這個心願交還賜我心願的天父吧。今天,讓我先感謝你願意閱讀我人生真實的零碎以及當中不自覺的誇飾,更感謝你用閱讀來為認真的文學打氣。
二○一六年一月九日
荔枝角美孚新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