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吳自立》二○一六年臺灣版序
當我二○一五年九月正式步入六十歲時,我也正式宣布歸零,之前那個名叫「歐陽昱」的人,已經不復存在了。這樣一來,我用冷眼看到的他,反而更加清楚具體了。
這部小說的正式動筆,是在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晚上。那時,我在上海華師大讀英澳文學碩士研究生。那個晚上,當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圍在一台台電視機前,觀看發生在天安門廣場的那場史無前例的場面時,我,或者離三十四歲還差三個多月的「歐陽昱」,拿著稿紙和鋼筆,走進了空空蕩蕩,只有兩三個還在不知疲倦看書的學生的階梯教室,提筆寫下了第一段話:
我今年才二十一歲,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已經失去了全部意義,我對它不惟感到失望、憤怒、而且憎恨。我現在唯有一個願望:自殺。我不能將整個世界毀滅,而世界卻能輕而易舉地將我扼殺:每人只要吐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與其被大眾的臭屁熏死,濁尿灌死,不如趁早結束自己的生命,從而以自我的告終宣告世界的告終。
後來,也就是十年後的一九九九年年底,當所有的投稿都被退稿之後,當時在北京大學作為澳大利亞Asia Link住校作家的「歐陽昱」,找到中島並通過他,把這本全世界都拒絕發表的長篇小說,用自費方式在我主持的原鄉出版社出版了。
這本小說沒有任何驕人的紀錄,未獲任何大獎1,沒有大賣,連小賣都沒有,只有那個關於中島連夜把書偷運到我住處的記憶,那個關於一個寒風刺骨的北京上午,我跟大雁把書裝箱,通過海關寄到澳大利亞的記憶,那個每年帶回中國數本或十數本,一本本送人、一本本不再被任何人提起的記憶。如果寫書就是寫輸,出書就是出輸,這本書就是最好的證明。
時隔二十六年(離正式下筆寫書時)、十六年(離正式自費出版時),我在網上看到了一些評論,一些我從來都沒有關注過的評論,因為我以為,書已死,寫書的人也已故。
我想引用若干,以響讀者:
迄今為止,真正可以稱得上是現代主義小說的恐怕只有一部,那就是歐陽昱的《憤怒的吳自立》。該作品,無論從主題還是從創作手法,都是典型的現代主義「天書」式小說,可以說這是澳洲華人文學歷史上唯一的一部現代主義小說。其他的所謂現代主義作品,大多是從作品的主題和傳達的世界觀進行歸類的,都沒有現代主義的創作手法。
這是一個澳大利亞華人作家的評語。另一位澳大利亞華人評家如此評道:
「死亡」意識似乎是歐陽昱情有獨鍾的藝術思考角度,顯示了他不屑世俗的文人傲骨及憂患意識,讓他的《憤怒的吳自立》這部作品在人生的思考、哲學的探討上,達到了一定的深度。
中國詩人楊邪在提到《憤怒的吳自立》時說:
在詩歌創作上,歐陽昱無疑是「先鋒」的,而在創作小說時,歐陽昱似乎更是找到了一種藝術手法上的「狂歡」—當別的小說家在努力營造小說的可讀性的時候,他卻在蓄意破壞,好像不是在希冀小說走向大眾而恰恰是背道急馳。
個人以為,這本書其實還是一本現實主義的作品,只是以後現代方式寫出來罷了,其故意沒有故事情節,但仍有故事的故事梗概是,大學生吳自立在七○年代末、八○年代初就讀大學期間,以日記、筆記、詩歌、對話等方式,詳細記錄了他對那個時代人情、愛情、感情、世情、父子情、母子情等錯綜複雜的世態和世象的觀察,並在對一系列自殺人物靈魂的追問和拷問過程中,不斷發個人之幽思並開掘思想深處的礦藏。最後通過尋找一位不知名的、似患憂鬱症的日記者而逐漸擺脫了無時不刻纏繞著他的自殺念頭,走向了某種樂觀主義,為自己的生命點燃了一絲生機。
這部小說雖然不按常規寫作,但仍充滿微型小說和故事,並不是連片段都看不懂的「天書」,如「號碼鎖」一段:
我老跟人說,別用號碼鎖。我有一次在箱子裡找一封舊信,箱子用號碼鎖鎖著,可我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是多少號,別人也幫不了我的忙,號碼鎖嘛,只有你本人才知道號碼的祕密,再說為了以防萬一,你甚至都沒在筆記本或日記裡標下這個號碼,一來筆記本和日記本用過就換新,一本本轉抄號碼太麻煩,二來免得被人翻看的時候抄走。我急得不行,像便祕的人一樣,怎麼也想不出那個號碼,最後我橫一橫心,找了半截磚頭,把鎖砸了,當鎖在磚頭的沉重打擊下癟下去,發出哀叫,身首分家的最後那一剎那,號碼奇跡般地出現在腦海,豈止在腦海,完全就擺在眼前!39681。可是,號碼鎖已經砸得稀爛。據我所知,從A到B到D到C一直到Z的那種寫法,是「歐陽昱」一向不屑於為之的。他想做到的是,要寫就要寫得絕對不像任何別的人。一言以蔽之,凡是傳統加在寫作者身上的枷鎖,都要砸得稀爛,讓故事走出故事,把小說寫成詩。即使如此,小說中的那些小小說和小故事,還是層出不窮,並非讀不懂。例如,吳自立想擺脫人世,在山中度過一生,卻在廬山又落進人的濁流:
這就是為什麼我去廬山的緣故。我想離開人世,離得越遠越好,最好到一個終年不見人影的地方,可是我的錢只允許我到廬山去一趟。於是我去了,滿以為深山老林中會得到暫時的寧靜,忘掉我所認識的一切人,卻不料又鑽進另一個陷阱之中,那年盛夏,山上的人比哪兒都多,學校所有的教室全都騰出來做了臨時客店還不夠,每到晚上,街上都看見三三兩兩的人在露宿,橫在那兒像屍體一樣。人們在清晨呼出的氣息集合起來,形成濃霧,填滿了溝溝壑壑,清溪中淌下便紙和被糞便染黃的水波。我在一個小攤排隊等吃涼麵,一個樣子兇狠的婦人口裡不乾不淨地大罵,這是什麼雞巴麵,連佐料都沒得!老闆陪著笑臉送上一瓶味精,那女人將筷子頭塞進瓶裡,蘸了一筷子頭味精,含在嘴裡嚐嚐,又罵開了,他娘的,這裡面摻了麵粉,一點狗屁味兒都沒得!老闆也不知是沒聽到還是怎麼,沒有回頭,那女人趁機抓起味精瓶,反過來就往自己碗裡倒,把一瓶味精全傾瀉進碗中,還一邊罵罵咧咧地說,二兩麵要三毛錢,老子非把本賺回來不可!我真佩服她,最後還是把那碗想必鹹得可以醃菜的麵全部硬著頭皮咽了下去,滿足地走了。從那以後我堅信,現在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老闆那種不顧一切、以次充好,能撈多少算多少的,一種是吃客那種付人一分錢,就要撈回十厘利的東西。
這一個個萬花筒式排列組合的小故事,形成了這部小說的主幹,構成了它的現實主義疆域和經濟基礎,但籠罩在這一切之上的制度霧霾,則是吳自立觀察和審視的現實主義(從來都不是虛幻、也不是虛構)的對象,因為對他來說,那個時代的那個國家,從根本上來說是一座大牢。他借一個曾在邊防線當過兵的朋友之口,意識到必須把自己的所有文字銷毀,才能保全性命:
他說,人生是座大牢,天網恢恢,想跑是跑不脫的。哪怕是最善良最無罪的人,也得坐這無期徒刑。天呀,我得趕快把這些信也給燒掉,否則,一旦死後被人辨認出他的字跡和單位,他那小命是難以保全的。還有什麼呢?我想,再沒有什麼了,我以及我身外的一切都不重要,我可以把它們隨便亂扔,扔到哪算哪,可是,誰要是動一下它們,我又會感到無比憤怒,比如有一天我把日記扔在桌上,同學好奇,想看一眼,我勸阻了他幾次,他嬉皮笑臉,一定要看,我心想,你既然這麼想看,那你就看吧,可他看了幾行就丟下了,把我氣得渾身汗炸!他無非是想知道我的日記裡有沒有那些涉及男女私情的東西罷了,這個婊子養的,我可以嚴正地告訴他,老子對男女私情不感興趣。
這一點,特別表現在對毛澤東曾經住過的武漢東湖的「梅嶺一號」的態度上,正如吳自立對他「父親」所說:「『這房子像牢獄一樣』,繞過那座堅石壘成的奶黃色別墅時,我說。……」
吳自立還通過一個詩人朋友的叛逃經歷觀察到,他生活的那個社會不啻是一個「告密」社會:
我實在太累了,感到無法再寫下去,我的生命應該在此結束,然而,我總感到有些意猶未盡,好像心靈中還有一個擔子未卸,我知道那是什麼。他叛逃前留給我的一束詩稿。那件事早在他出逃之前我就已有所聞,是他自己告訴我的。當時我如果告發他,不說當官,起碼可撈一筆不小的獎金。我身邊周圍現在這種靠告密過日子的東西實在不少,形成惡性循環,你背後告我,我背後告你,誰不告誰吃虧,誰先告誰為強,整個社會人與人之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告密系統,他人即我的間諜。我沒告。我不想為此出名,也不想為此得利。當然,他顯然對我抱有戒備,只含含糊糊地說,他可能不會回來,也可能根本不會出去,其實用不著他多說,從他緊盯住我、觀察我表情的眼神中就可看出他的意圖。我並不多問,只問他走之前有沒有什麼交代。於是,那束詩稿和那句話:有可能的話,替我發表。
吳自立對共產主義的理想,也是極度厭惡的:
卡片盒中那一張張慘白如墓碑的卡片上全是有關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理論的字樣,令我噁心不已,不知怎麼,我對這些書籍厭惡至極,也許是大考複習政治給我留下的壞印象太深了的緣故,現在只要見了唯物主義辯證法一類字樣的書,我就頭暈腦脹、渾身發軟,彷彿立刻要昏暈過去,我想起那個炎熱的酷暑,懷揣兩個乾巴巴的油餅,從早到晚貓在一座密匝匝的樹林子裡,受著毒花蚊子的叮咬,拼命往腦中充塞那些―什麼我都記不得了!真可怕,我一個人倒還沒什麼,全國所 有大學幾百萬學生都這樣曠日持久地複習,把最美好的光陰浪費在死記硬背這些過目即忘的教條上,這是對人力對青春的極大浪費和犯罪!我並沒洩氣,繼續尋找著,但始終找不到我心目中所要尋求的幾個哲學家的著作。我並不感到遺憾,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氣,讓我永遠地忘掉這滅絕人性的哲學吧!面孔板得鐵青的哲學家使我望而生畏。我想完全靠自己的腦力思索出真理,能使絕大多數人幸福。
很多評家在看這部作品時,沒有看到或故意不看到「歐陽昱」通過吳自立這個形象,對該人物社會所彰顯的批判精神,這等於是在拒絕發表之後,第二次堵住吳自立們的嘴巴。這個被定性為「不合出生在今生今世」的人,難道不能讓人們從這樣的文字中,聽到弦外之音嗎?
吳自立對現代生活,也充滿了厭惡和仇恨,如他筆下一段文字所呈示的那樣:真可恨,這電視機裡傳來的槍炮聲。這些象徵著人類互相殘殺的血腥的聲音什麼時候才能消失淨盡呢?連在和平時期也不讓人得到片刻寧靜。心裡頭煩悶死了。遠處工廠煙囪噴出強大的氣流,聲音隨風而至,跟密集的機槍聲差不了多少。你為什麼這樣仇恨戰爭?你為什麼這樣仇恨工業?你為什麼這樣仇恨城市?你為什麼這樣仇恨現代生活?一個道貌岸然的聲音冷冰冰地問。我仇恨任何形式的戰爭,因為它是毀滅性的、災難性的,交戰對於雙方都是一樣。我仇恨工業,因為它破壞污染了美麗的大自然,也破壞污染了人類的心靈。我仇恨城市,因為它使人的私欲無限制地集中、飽和、膨脹,使人更加自私自利、殘酷無情。我仇恨現代生活,因為它使人窒息、受束縛、受壓抑、扼殺個性、扼殺真正的友誼和愛情,它把人類四分五裂。
我們不必引用所謂的「西方大師」的名言來證明什麼。我們只須從吳自立的筆下,就可以約略瞭解到,對現代文明的仇視,並不是某個或某些「西方大師」思索和引進的結果,而是每一個真正對現代文明進行過思考並願意以筆記錄下來的中國人,都會不約而同得出的結論。
歐陽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