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好幾年沒有讀當代人寫的藝術評論之類的文字了,原因有三:其一,現今國內的所謂藝術圈很不好玩,除了生存技巧一個比一個雞賊,委實找不出幾個叫人佩服的聰明腦袋,藝術家不讀書、策展人混江湖、批評家無才情,沆瀣一氣,製造視覺污染和文字垃圾,說白了,都是打著「藝術」的幌子欺世盜名。其二,市場邏輯統領一切,藝術家或生產「小清新」投其所好、或複製「假大空」名聲大噪,批評家或以「情感美文」吹噓抬轎、或以「學術理論」雲山霧罩。甚至藝術類雜誌和出版物也按捺不住,紛紛與「財經」、「銀行」、「市場」、「投資」、「收藏」等時髦的詞彙組成偏正詞組。 「文章憎命達」,原本「高冷」的藝術變得前所未有的闊氣與光鮮,在這種急功近利的大環境下,還能指望產生什麼直指人心的文字。其三,網絡思維無孔不入,有話不好好說,有理不好好講,八卦戲謔無厘頭、故作姿態搏眼球、心靈雞湯胡拼亂湊、高頭講章不知所云,對藝術和文字本身都沒有足夠的真誠和尊重。尤其是一些所謂新生代的「寫手」、或者由其他「文字工作者」轉行而來的所謂批評家,對藝術史缺乏最基本的了解,更不用說對藝術語言的敏銳感悟以及對美學品質的良莠辨析,把藝術評論降格為無需專業門檻的文字遊戲。因此,恕我孤陋寡聞,當前的藝術評論從業者,不是見識平常,就是文字平庸,未見俱臻上乘者。鑑於以往糟糕的閱讀經驗,我寧可選擇避而遠之,眼不見心不煩,即便有深海遺珠,也無探驪之興。在這個眾聲喧嘩、信息轟炸的時代,對「不知情權」的維護往往要比「知情權」更重要。讀到一篇言不及義的藝術評論文字,比看到一件粗鄙淺薄的藝術品更讓人噁心。因為藝術品的拙劣只是調戲了藝術,藝術批評的低劣不僅曲解了藝術,還有辱斯文。據我所知,至少在中國,對文字的尊重是所有高貴品質的起點。
或許不是每個時代都會造就大師級的藝術家,但是任何時代都不乏真誠的勞動者。藝術也是一種勞動,在當下,好的藝術家應該是不趕潮流、不追時尚,遵從內心的感受,對表達充滿渴望、對技術充滿野心的創作者。所幸目力所及,還有那麼幾位熱愛勞動的藝術家。勞動者的共性是不善辭令,埋頭工作,尤其對於藝術來說,作品就是最好的言說,無需多費口舌。但藝術畢竟是門檻極高、屬於「人精」才能玩轉的活兒,況且其技術層面的種種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又是不諳此道外人難明究理的。因此,藝術家的「夫子自道」歷來是最受重視的,尤其在中國,一流的藝術家也往往是一流的理論家。每當看到一件激動人心的作品,興奮之餘,不免想傾聽作者自己的說道。 「同聲相求」是任何關乎心靈的技術的前提和歸宿。對自視甚高的作者來說,往往以「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來表明「高處不勝寒」的姿態,其實掩蓋的還是一種對「知者」的渴望;但對讀者而言,每個人都想證明自己不是「俗人」。即便是在藝術市場畸形發展的今天,藝術家不得不與那些出得起高價買走作品的卻未必有理解能力的人虛與委蛇,相信內心深處總會有那麼一點明珠暗投的遺憾。如果有人真正讀懂了作品,又能夠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這就是作者與讀者的所謂共鳴,想必也是藝術存在的理由。要麼作者說,要麼讀者說,如果作者不願意說,或說不出來,讀者也說不出來,那麼由評論家來說。對藝術尤其是當代藝術的評論,只有以讀者的身份介入,變「意會」為「言傳」,才是正道,其他一切附驥攀鱗的左顧右盼、東拉西扯,隨著時間的推移都會變得毫無意義。就像閱讀另一個時代的名作,心領神會之時,不免有一種「起古人於地下」的衝動,因此自然而然地想看看作者本人有何「自說自畫」的解釋,如果沒有,則退而求其次,看看同時代或後來者有何自圓其說的評議,其目的也無非是想印證古人與我有多少會心之處。不管是玄妙高深的理論總結,還是直白樸素的經驗之談,都在「意與古會」這個支點上得以流傳。
無論時空變換,藝術終究還是藝術,不是藝術則一無是處,這便是藝術勞動的終極價值。在當代藝術的勞動者中,尹朝陽是十分勤奮的一位。在一次交談中,他感慨某些名聲在外的藝術家把大部分的精力用於交際和應酬,反而要「擠出時間」來創作。這也是我對國內的當代藝術無法從根本上認同的原因之一,所有行業的尊嚴都是建立在辛勤勞動的基礎上,也包括文字工作者。尹朝陽在畫畫之餘熱忱文字,常有談畫論藝的短文發表。文章比繪畫更容易見出性情和修養,或者說也更容易暴露底氣和學識,這也是為什麼很多藝術家可以製造出宏幅巨幛的作品,卻拼湊不出一篇言之有物的千字短文。當然,擅畫者不能文,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從技術的層面上說,叫做「術業有專攻」,從人情世故角度而言,則是各吃飽飯、留有餘地。尹朝陽的「不近情理」在於,二十年來不僅畫藝勇猛精進,有目共睹,而且於文章一道也得心應手,引人矚目。所思所想付諸筆端,操練既多,文字自然老辣生動,大有可觀。文章與繪畫固然都有「勤能補拙」的因素,但也絕非「唯手熟爾」,氣質禀賦和才情悟性仍是決定性因素。所不同者,文字比繪畫更接近思想本質,或者說語言對思維的表達更直接。讀不懂一幅畫,除了技術障礙可做藉口,畫面效果與表現主題的間離感也是「誤讀」的理由;而讀不懂一篇文章,往往會被簡單粗暴地定性為思想境界未能達到作者的高度。反過來說,繪畫可以技術語言和圖像觀念的「專業性」而藏拙露巧,甚至自欺欺人;文字則因為其物理載體和閱讀方式的「大眾化」而難以投機取巧,更不能藏污納垢。一個人的思考深度和廣度在文字中顯露無疑,尹朝陽不憚以文字的形式發表見解,至少表明對於藝術的現實生態和歷史傳統,一直處於獨立思考的狀態,並且不介意與他人分享思考成果。
考慮到當今藝術圈諱莫如深、學而不思的創作風氣,以及理論界言不由衷、思而不學的批評文風,尹朝陽作為活躍藝術家的身份所撰寫的針對當下藝術生態的批評文字,堪稱有感而發,加上其文字老到犀利又不失真誠平實,讀來確實過癮。不過這次結集出版的並非此類「時評」,而是近年來奔波於世界各地看各種畫展的「讀後感」,這就更加引人入勝了。所評論的多是藝術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及其作品,有一些作者當年從中汲取過營養;有一些甚至一度對作者的創作風格產生重要影響;還有一些是作者曾經誤讀或者漠視,如今有了新的解讀與評判;更值得關注的是一些作者新近涉獵的領域,比如對中國傳統繪畫的理解與辯解。文章短小精練,篇數也不多,很快便可讀完。好在藝人論藝、知人論事的文字最堪咀嚼,從中可以看出作者與古人的心領神會,同時又可以驗證自己對古人感悟是否與作者心領神會,特別是那些只有浸淫其間的同道者才能點出的微妙之處和過人之處,更是讓人拈花一笑。所謂「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讀書讀畫,對平常人來說,無外乎是要「證心證意」。心與人同,敏求知音;意與古會,慰藉靈魂。如果一件作品真的荒誕到了「無有證」的地步,那麼也就不值得為之立任何文字。好在尹朝陽從來不是虛無主義者,即便是眼前所見「無可云證」,也能夠在古人和同好中標明藝術和文字的「立足境」。
黃劍
評論家,龍美術館前執行館長
黃劍,徽州歙縣人,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先後任職於上海書畫出版社、龍美術館,出版有《名作的中國書法史》、《貌寫家山》等中國藝術史相關著作數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