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生長在動亂時代,也是一個複雜的時代。我於民國十一年(西曆一九二二)農曆四月初十日(西曆五月六日)。出生於安徽省定遠縣的一個農村,那時的家鄉是在軍閥的統治之下。戰爭不斷。余出生之日,正逢直奉戰爭。一個月十天後(六月十六日),陳炯明叛孫中山於廣州,孫蒙難永豐艦(中山艦)。不意余在三十五年後(一九五七),進入國民黨黨史會工作,竟與這段歷史和史料,成為不解之緣;更於八十二年後(二○○四),參觀中山艦,親身體驗其史跡。
談到所謂動亂時代,自我出生到一九四九年離開中國大陸前的二十七年時光中,歷經內戰和抗戰。抗戰前的內戰,是在童年時期,當過難童。八年抗戰和戰後國共內戰,身臨其境,當過難民,或參與其事。這兩段歷史,也是我後來研究的範圍,並有論文發表及專著出版。
談到所謂複雜時代,余自一九四九年定居台灣以來,迄有六十八年,生活雖稱安定,但社會極為複雜,尤其是國家認同,族群矛盾,統獨分歧,民粹囂張等諸種問題,鬧得社會不寧,人心離散。就國家認同而言、余為中華民國之國民,自中共政權建立以後,即認中華民國已亡;台獨亦否認中華民國,稱為「外來政權」,余被列為「外省」族群,視為「傾中」而「不愛台」。中共改革開放後,至大陸探親,則被稱之為「台胞」。余處此環境,至覺尷尬。余究竟何所屬?曾作「打油」以自嘲:
舊地(大陸)又重遊,來看老朋友;故國變客地,一切我無有。江山雖美好,可惜非我留:老家是何處?兩岸的「行走」。
不論如何,余既定居台灣,即為台人,余之後代子孫,亦皆為台人。此與早期閩南、客家人之移民台灣,只有先後之不同耳。豈可不「愛台」哉!余有所感,必形之於文。余在年滿八十歲時(二○○二),有回憶錄《浮生憶往》之作。迄今十有五年,余之虛齡亦由八十而至九五矣。在此十五年間,余之腦力、體力尚堪使用,且學會使用電腦,用之撰文,較之手寫,方便多矣!故在此一時期,能有多篇論文及數種專著之完成,實受電腦之賜也。同時亦續撰《浮生憶往》及勤寫日記。記述余之所見、所感、所思,達數十萬言,然多蕪雜。人生如「白駒過隙」,如能留下痕跡,實亦不虛此行。因此利用電腦之便,將《浮生憶往》及其續作、日記,加以修正、整理,題曰《九五獨白》。意思是:「九五老翁,自彈自唱」。
今重閱《浮生憶往》〈自序〉,頗覺汗顏,為保其原貌,節錄部分如次:
余自幼年而至老年,轉瞬八十年矣(今則九十五年)。回憶往事,不無飄浮不定失落無根之感。自幼年至十五歲(一九二二年五月至一九三七年六月),生長於一貧窮落後之農村,軍閥戰亂,南北戰爭,常波及余之家鄉;災荒頻仍,盜匪猖獗,乃余家鄉之常態;鄉人逃荒、避難,成為生活之一部分。十五歲至二十七歲(一九三七年七月至一九四九年五月),經八年抗戰與四年國共內戰,余生活於戰亂之中,逃難、流亡、求學、從軍,遠離家鄉,輾轉各地,而至「避秦」來台。二十七歲至今八十歲(一九四九年六月至今二○○二年),已有五十三年矣(現為六十八年)。且已「成家立業」,應為第一代之「台人」。但在「本土化」的聲浪下,余則被分類為「外省人」,屬於「少數族群」。然至大陸,則又列為「台胞」,較之稱「外省人」(外人)似為親切。實際為「邊緣」之人。
余究竟何所屬?思之頗為迷惑。以國籍言,乃為中華民國之國民,然自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認為中華民國已亡。在台灣,名為中華民國政府,而其執政當局(陳水扁政府)時思消滅之。可謂名存實亡。就黨籍言,余自一九四一年元旦加入三青團為團員,隨黨團之合併而為國民黨員,迄有六十餘年(現為七十六年),國共內戰時期,應屬中共之「反派」。今雖改革開放,倡導「第三次國共合作」,然其「國共戰爭」或「國共鬥爭」之史劇或史著,仍劃分敵我,揚共抑國,貶國褒共。余常向大陸友人言,如無當年國民黨,即無今日之共產黨:國民黨完蛋,「一個中國」與「和平統一」亦完蛋矣。
國民黨經其主席李登輝十二年(一九八八年至二○○○年)之摧殘,實已遍體鱗傷,而奄奄一息矣。余之專業,為研究中華民國史及國民黨黨史,今台灣執政當局在「去中國化」的政策下,否定此史;大陸方面在修此史時,列為「前朝史」。而余之史著或史觀,在兩岸均將成為「反面」或「末流」之物矣。余面臨如此尷尬境遇,能無失落與飄浮之感乎!
余之在台六十八年是怎樣度過的?最初六年(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五)純為生活而工作,從軍文人員而黨工,而至機關「小吏」,耗費時光,乏善可陳。就學政治大學兩年(一九五五至一九五七),走入正道,進入治學途徑。國民黨黨史會二十一年(一九五七至一九七八),中間留美一年(一九六六至一九六七),在良師益友啟迪下,從事史學工作與研究,尚有心得,並有著作發表。執教政治大學十三年(一九七八至一九九二),學以致用,教學相長;最堪告慰者,余所指導之學生,多有「青出於藍」者矣。退休二十四年(一九九二至今二○一六),退而不休,著作大增。余之《浮生憶往》〈自序〉曰:
退休以後,無工作之勞形,有自由之時空,閱愛閱之書,寫愛寫之文,作愛作之事,遊愛遊之地,自由自在,海闊天空,所謂「退而不休」是也。整理舊作,增補修訂,編著成書;如有心得或新的資料,或應學術會議之邀,常有論文發表。雖有「冷飯」,「佐料」亦多,溫故知新,得以自糾前失。總計退休後之作,佔余前三十六年著作中極重要之部分,即以論文一項而言,自一九六五年十二月至二○○一年十二月的三十六年中,計發表諭文一二二篇,退休前二十七年為六十七篇,退休後的前期九年(一九九二至二○○一)則為六十五篇。但後者不無應景之作,非如前者之循規蹈矩也。
退休後旅遊大陸各地,亦為余所愛好之活動。欣賞各地風光,訪識大陸學界,辯難切磋,交換心得,容有不同意見,多能互相尊重,兼容並蓄,互補不足。應邀演講或作會議報告,亦能暢所欲言而無阻礙。以文會友,至樂之事也。
退休的後期十五年(二○○二至二○一六),亦如前期九年。最重要者有《國民黨興衰史》及其增訂本、《蔣介石與國共和戰》(與劉維開合著)以及《蔣介石、毛澤東的談打與決戰》等著的出版,並有《孫中山與辛亥革命》及《孫中山與胡志明》的修訂。發表的論文亦有多篇。
總之,屆此「九五」之齡,留下一點痕跡,於願足矣。
蔣永敬,二○一六年十一月於新北市淡水水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