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感懷 德慧
我在1977年認識德慧,至今有35年的歲月。與德慧,平時幾無來往,只在特殊場合裡,才有著偶遇的機會。他總是叫我一聲:葉老師,但是,我心裡頭一直是以學長弟的關係來看待這位可愛的學弟。
35年來,我一直保持著在旁邊認真觀察著這位可愛學弟的「成長」。眼看著的是他由「正道」慢慢地變成為「歪道」,而且,愈來愈歪,但我卻始終認為,他「歪」得有道理,也「歪」得有膽識,因為,它「歪」得愈來愈有人味,也愈來愈有感性,更是愈來愈具有挑戰性。
他不但挑戰著心理學(尤其臨床心理學)的建制,而且,也一直挑戰自己的心智與情感極限,充滿展現著正負情愫交融的狀況。這樣的雙重挑戰是煎熬的,更多的應當是不停而來的焦慮感。但是,這樣情感上的煎熬與焦慮,是創造的動力,我看到的是,德慧似乎是愈玩愈帶勁,也愈富有想像力與感應力,儘管他愈玩愈詭異,不只使用的語言拗口詭譎,意圖表達的觀念也愈來愈艱澀難懂。
有人說,他寫的是天書。站在扛著主流心理學(特別是台大心理學系)的知識建制,尤其,持實證主義強調經驗實徵數據之所謂「客觀科學」的思維心態立場來說,這樣的評論或許不公允,但是,至少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一點都沒錯,因為使用著既艱澀詭譎、又刁鑽的語彙,更因為讓概念一再地溢出了心理學界習慣的概念系統,德慧成為台灣心理學界裡的一個「異數」,許多人是對他不滿,但總不願意行諸於表,只因為他使用怪異的語言表達著怪異的想法彷彿帶有著魔咒的力道一般。正因為這遠遠超出他們的理解範圍,一不慎,任何的批評都可能招致詛咒,這不划算。況且,這又將顯得自己少見多怪,何必呢?還是讓他自己一個人去玩吧!不去理會原本就是最好的懲罰。尤其,他自己自願地由中心發放到邊陲,就已經是一種最好的自我懲罰了。
德慧所表現出那「標新立異」的學術成果到底對台灣臨床心理學界,乃至整個心理學界有著多大的貢獻,今天諸位與會的發言人都已有或將有所表示,我這個外行人實無置喙的餘地。在此,我想再多說一點的是,我心目中的余德慧是怎樣的一個人。
德慧一直行著「歪道」,那是因為他有著隨興而為的「任性」特質,而這經常正是有才情的人常見的性情。只是,遺憾的是,任性一向被視為是理性的敵人,尤其是在學院裡。誠如尼采告訴我們的,科學與禁欲主義原本就是生於同一塊土壤上的,既然是「禁欲」,任性於是乎是整個科學建制的天敵了。我不知道德慧是不是懂得這個道理,以至有意或無意地在做學問時顯得任性而「脫了軌」,但是,這不重要。依我個人的看法,重要的,毋寧正是這樣的「脫了軌」的任性作為,成就了德慧的學問,也讓許多後學著受到啟發,乃至崇拜。然而,德慧的任性不是完全脫了韁的任性,而是一種「理性化」的任性,在他原本具有的才情的滋潤下,他的任性特質經過「理性」(特別是透過諸如海德格、德勒茲、拉岡、列維納斯等人的思想)的包裝轉化成為一些具有原創的思想精粹,而這乃與依附在實證主義旗幟底下之科學成就所呈現的「任性化」理性恰恰對反著。實證主義的科學成就呈現的所以是「任性化」的理性,乃因為它堅持執著單一的行事準則(我指的是邏輯與所謂的嚴謹的實徵科學方法),並且反過來否定所有其他的另類可能感知模式。這樣的認知態度本身就是一種「任性」的行止,儘管它總是自認為只有它所持有的作法才是「理性」,而且是唯一的理性。說來,這是啟蒙理性帶來的一種偏執迷思,對此,德慧當然是看得很清楚的,而且,實際地以他的任性來挑戰著,他是勇敢的,是有膽識的,也是有所成就的,這才是他所以令人感懷的重點,不是嗎?
老天似乎經常忌妒著有才情的人,總是早早就把他叫了回去,那是天命,是沒法子的,我們擋不著。或許,德慧並不在意,而且,在天上正偷笑著,你們這些人幫我弄一個追悼會還不夠,還來個甚麼紀念學術研討會,不嫌煩嗎?德慧,我要告訴你,這不是為了你,你只是一個托體而已,正像你所崇拜的海德格、佳德美等人一樣。我們為的是這些還活著的朋友,尤其學生,希望把你的做人風範和學問成果傳遞下去。倘若你不引為榮,至少總可以擔待一下,讓你的「異數」思想多一點留在人間,這不正是一份喜緣嗎?德慧,如今你可以安息了,大家應當不會再來吵鬧你,你可以更加任性地作為了。
葉啟政
國立台灣大學社會學系、世新大學社會心理學系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