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開拓山形水勢圖的研究航道
2010 年6 月16 至18 日,新竹交通大學人社中心主任李弘祺教授主辦一場「耶魯大學所藏東亞山形水勢圖研究工作坊」,邀請幾位學者參加,本人有幸躬逢其會,收穫不少。會前一段日子,李弘祺教授將他收藏的Yale University’s Old Chinese Maritime Map(下稱《耶魯航海圖》)拷貝一份給我,讓我參考。我驚訝竟然有如此精彩的「山形水勢」圖像,在電腦看山形水勢圖,泛黃與墨線交錯一起,如水墨字畫般的美。這份海圖原藏於耶魯大學史德鄰紀念圖書館(Sterling Memorial Library),現藏於該校Beinecke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本書所用的航海圖都為該圖書館所藏。
《耶魯航海圖》裡的海圖就是所謂「山形水勢圖」,圖中只有海域上的島嶼和山地名作為望山之用,以及記載針路(即「航道」)和水文深淺的紀錄。中國古代舟師是根據圖中的山形水勢來認定船隻抵達何方何處及航行路徑,圖中有山形、島嶼形象和針路,可作為在茫茫大海中辨識航道的指引,也是古代舟師的祕本,不輕易示人,因此,能夠留存下來的無幾。過去我們只能看到一些海洋史書籍偶然留下針路卻沒有海圖留下來。《鄭和航海圖》不算是「山形水勢圖」航海圖,因為《鄭和航海圖》雖留有望山和針路,但完整的背景資料應是提供領導人參考用,這與舟師用的山形水勢圖不同,山形水勢圖更為簡單、口語、粗俗,若不是航海者根本看不懂。
1980 年章巽出版《古航海圖考釋》,讓我們對山形水勢航海圖有初步的認識,但是《古航海圖考釋》的山形水勢主要是從遼東至廣州海面,由於作者依序從北至南排列,看不出航道的概念。章巽先生於1956 年在上海來青閣書庄舊書堆中撿出的海圖共有69 幅,作者「以今地言之,北起遼東灣,中經山東、江蘇、上海、浙江、福建諸省市,南達珠江口以外,把我國大陸邊緣很大一部分近海航線都包括在內了。」我想章先生購買這批「山形水勢圖」時,便呈現出雜亂無章的狀態,因此章先生便順勢從北至南加以理順,然而這可能破壞了原先亂中有序的航道意義。《耶魯航海圖》比起《古航海圖考釋》更有意義的是,除了從中國遼東至海南島沿海的山形水勢圖外,還包括從越南至柬埔寨、暹羅沿海的山形水勢圖。
初看《耶魯航海圖》時也有雜亂無章的感覺,若將每幅山形水勢圖順著雜亂無章的排列細心閱讀,會發現亂中有序的意義。看似混雜的排列是因為我們只從中國為中心的觀念出發,以為所有帆船都是從中國出洋貿易,故航道當然是從中國往外國延伸的結果。
事實上,明代中葉以來中國海商移民海外約有十萬多人,特別是東南亞的港口成為華商活躍基地。他們往往樂不思蜀,以該港口為基地發展周邊的貿易,甚至回中國做買賣。我們從明代《順風相送》一書的記載,得知中國帆船在東亞各地建構海域之間的航路,很多時候並不以中國海港為中心。《耶魯航海圖》就顯示出以所在地赤坎為中心的概念,建構出該地與柬埔寨和暹羅的航道,以及與中國金門的貿易航道,其後因時代變遷又擴大至新加坡與遼東的航道。如果仔細研究,發現《耶魯航海圖》中之123 幅山形水勢圖所呈現的航道至少有三條:越南赤坎至金門;赤坎至柬埔寨和暹羅;金門至遼東等。
自2010 年以來,我陸續對《耶魯航海圖》進行整理和逐幅研讀,對山形水勢航海圖越來越有概念。我在李弘祺教授主辦的工作坊提交一份初步解讀但仍不成熟的作品〈清代唐船航海圖(Yale Navigational Map 1841)初步解讀——以南航路新州至暹羅為例〉一文,就是以越南赤坎為中心來解讀這份航海圖,可是當時並沒有引起關注。之後,筆者斷斷續續對《耶魯航海圖》進行逐幅研讀。近年這份海圖也引起大陸學者關注,且多以中國為中心來解讀這份海圖,筆者覺得有責任加以澄清,便盡快將研究成果交學界檢驗。也因此驅使筆者在《耶魯航海圖》研究之餘,增加了對東亞海洋史的認知,企盼讀者能透過本書,強化對明清時期東亞海洋上中國帆船的航運活動之認識。
本書得以完成,最要感謝李弘祺教授贈我《耶魯航海圖》光碟一份,使我得以進行對山水形勢圖的解讀,又感謝他百忙中允諾為本書寫序,及寫了一篇英文稿對這份海圖有精彩的分析說明和解讀,作為本書的附錄一。此外為了協助讀者對本書的了解,我加入二篇相關論文作為附錄二和附錄三,由於附錄論文發表在先,盡量維持原貌而略有修正。我還要感謝中研院史語所陳國棟教授於2016年9 月20 日邀我至中研院海洋史讀書會報告「耶魯海圖的研究」,席間提供很多寶貴的意見。此外中研院臺史所林玉茹教授的鼓勵和催促,十分感謝。研究期間又得李貴民博士、博士生范祺崴先生協助繪圖等工作,以及研究室工讀同學輸入資料,於此一併致謝、感恩。
本書能夠出版得助於曹永和文教基金會和董事曹昌平先生的支持與關心,感謝兩位審查人十分用心審定書稿,提供寶貴而有意義的修改意見,讓我可以修正錯誤之處,於此一併致謝。最後還要感謝太太的諒解,近年在我身體欠佳之情況下,她默默地看護著我,卻未阻止我的研究,讓我完成這項研究。此書完成,我將獻給我逝去多年的母親,小時候媽媽會教我一些馬來話,她常說:我是跟你父親回唐山、你們唐人等等。我當時不知是何意思?如今我都明白了。在她彌留之際,我答應將她帶回南洋。那一年我終於將她一些骨灰,灑落在她的故鄉的土地上。
鄭永常
2017 年11 月16 日於成大歷史系研究室
推薦序
對東亞海洋與世界史的新認識
1974年我應邀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由於以前沒有去過香港,我不免要找找香港以及鄰近海域的地圖。結果在耶魯大學圖書館的地圖收藏室找到了幾張1830 年代英國人在香港外海測量的海圖,以及一份中國海員航海時使用的參考圖冊。前者的海圖是使用近代技術測繪的東西,所以沒有特別重要的價值。但是後者非常特別。首先,它是一大批用毛筆畫的所謂「山形水勢」的圖。用西方的裝訂方法縫合在一起。略翻一下,就知道它是散亂了之後,重新放在一起的。其次是上面的地名很多都不是我們熟悉的。有的像「赤坎」、「雞籠」、「南澳」等等雖然看起來像是臺灣的地名,卻又不是常常使用的。粗看之下,大約是中國和東南亞海岸地區的地名。這個地圖冊在耶魯已經超過一百多年,中間似乎沒有人注意過它的存在,當然更談不上研究。
過去我們都知道中國航海的人有他們經常依賴用來航海的「針路簿」、「海道圖經」等圖繪的簿書,但是有這麼多頁的卻很少見。再由於這一本圖冊已經有一百多年,可能反映的知識正在迅速消失(例如南海地區的中文地名),所以至少光就考證地名來說,這本地圖集就有重要的價值。至於它能豐富我們所知道的傳統東亞的航海知識,那就更不用說了。
我雖然感受到它的重要性,但是由於我自己的專業和研究是在傳統中國教育史上,所以無法花時間去研究它。我當時所影印下來的一百多張的圖也跟著我到了香港,一直默默地留在我的抽屜裡。中間,章巽所撰的《古航海圖考釋》也出版了。它的出版雖然引發我對耶魯圖重新感到興趣,但是畢竟還是沒有使我對它能做出系統研究的決心。
1991 年我應聘回去美國紐約市立大學任教。我這才開始對《耶魯航海圖》又產生興趣。余英時先生和陳智超先生知道我發現了這份地圖,都鼓勵我一定要把它發表出來。我這才在1997 年9 月的《歷史月刊》發表了一篇短文,簡單介紹它的存在。由於我對古地圖以及中國南海的地理知識都非常有限,所以這篇短文,即使很短,還是有一些錯誤。不過從此許多人就知道它,也對它產生了興趣。
1974年我初發現這份地圖的時候,影印技術還不是非常發達,更談不上電腦掃描。事實上,影印機都還不能隨意放大縮小,所以我當年影印的那套海圖,無法覆蓋全頁,有的可能還因此被截了角,所以2004 年前後我回去耶魯圖書館的地圖特藏室,央求他們替我用最新的掃描技術重做了一份。要影印一份類似的地圖,耶魯大學圖書館的規定是:只要付工本費(十分便宜,因為圖書館的目的就是要傳播知識)就可以取得。所以我很快就得到了一份掃描圖。我必須在這裡順便感謝當年擔任耶魯圖書館館長(榮譽職)的透納(Frank M. Turner)教授的幫忙。透納教授是我在耶魯大學讀研究院時認識的歐洲近代史的助教。2004 年時,他已經是耶魯的講座教授,還擔任非常榮耀的圖書館館長——美國知名大學或著名圖書館都有聘請著名人文教授出任館長的優良傳統,透納教授正好就是耶魯圖書館的館長。我另外一位老師彼得.蓋伊(Peter Gay)也曾出任紐約市立圖書館的館長。現在哈佛大學圖書館的館長則是羅伯.丹屯(Robert Darnton)。三位都是非常有名的歷史學家。我在聯絡地圖特藏室時,特地寫了信給透納,恢復了已經斷失多年的友誼。可惜他現在已經作古。
我獲得這份掃描圖之後,自然非常興奮,於是終於想要對它做深入的研究。除了地名的考據之外,我也把「什麼是普通人(例如漁夫)的航海知識」,以及「中西近代以前航海知識的比較」當作是思考的方向。
同時,知道我有這份光碟的人也漸漸增加了;有人不免希望我能翻印一份給他。一般地說,我總會請他們直接向耶魯大學圖書館聯絡。偶爾有從我這裡翻印的,我都請他們如果要出版就一定要說明是從我處得到的光碟,以示負責。不過就是再熟的著名學者我也沒有提供翻印的服務。
反正直接向耶魯大學申請才是正確的途徑。
我在2007 年回臺灣任教,開始積極籌備想要通過國際會議來對這份地圖做一個比較全面的研討。我一方面向蔣經國基金會申請經費,另一方面聯絡了臺灣以外各地的知名學者,希望在2008年召開這個會議。不幸後來蔣經國基金會沒有通過我的申請,以致這個會議不得不取消,不過我還是找到了一點錢邀請了少數幾位學者來參加。凡參加的學者都獲得一份這個地圖的光碟。各位學者也因此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寫論文。永常教授這本書就是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我本來很想自己來寫這樣的一本書,甚至於請他稍稍等我一下。但是隨後我根本忘記這件事,一直沒有再回來處理它。沒想到永常兄卻沒有忘記它的重要性,所以當他把書稿讓我看時,我真是又意外、又非常地高興。
我雖然知道永常兄這本書不可能解決這本地圖所有我們想要問的問題。我甚至於不敢保證它在考證地名方面也都一定完全正確。不過我認為在經過不少人看過及寫過有關它的論文之後(請參看書中所附的書目),永常兄這本書絕對是目前最全面、最可靠的著作。他也已經把所有的圖都按照應有的秩序排列提供作為參考。雖然翻製的大小不一,但並不妨礙我們對它內容的了解或把握。
對這份地圖地名的考證是研究者的第一個基礎任務。我敢說或許還是有一些地名沒有得到滿意的處理,因為製作及傳抄這份地圖的不是識字很多的人,因此不免有時有寫錯的地方,造成我們在確認上的困擾。再加上製作的應該是福建人,所以許多地名是以閩南的發音寫成,與臺灣學者習慣的北京(國語)發音有很多出入,這都造成比對上的困難。至於這份地圖在航海知識上面的意義,就有許多可以繼續探討的課題,這一本書能提供的初步輪廓應該令我們受到鼓舞。
我謹在這裡恭喜永常兄的努力和成果。我認識永常兄可以回溯到我還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的時代,不覺已經超過三十年。現在他和我都已經退休,但是他在這份航海地圖上面的貢獻將會長久地被記得。我希望研究近世以來東亞航海史的學者們都會從這本書得到許多有用的資訊,並拿它來繼續參與開拓更為廣闊的知識領域,讓我們對東亞海洋世界與世界史的關係有更為切身的新認識。
作為最早把這份地圖呈現給學界的我,這份地圖的詳細研究及出版所帶給我的欣喜和安慰,那就不用說了。
李弘祺(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榮休教授)
2017 年11 月18 日於竹北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