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另闢新意的閱讀視點
《日影之舞》的作者邱振瑞先生,是長期以來活躍於日本文學譯界的著名譯者。他的譯作包含日本文學以及臺灣戰前新文學,其精采的譯筆,嘉惠了無數的學生與研究者。近年來,他自譯作轉向創作,這次出版的《日影之舞》,是日本文學評論集。這個集子不僅是作者在日本文學譯界多年筆耕與閱讀的心得,也是其對日本文學的執著與熱情的結晶。日本文學作品向來在臺灣翻譯市場有極高的市占率,然而深淺適中、適合大眾閱讀,同時由臺灣作者所撰寫的文藝評論,可說是鳳毛麟角。目前臺灣讀者雖能接觸大量的日本近代乃至現代文學經典的譯作,但是卻缺乏系統性的文學史以及文學評論的引介,《日影之舞》正可說是為臺灣貧瘠的日本文學評論注入了新血。
《日影之舞》分為「日之篇」與「影之篇」二部,前者以作家與作品為主題,時期跨越近代到現代。後者則聚焦戰爭、權力、市場等與日本文學關係的主題,讓讀者得以窺見文學的生產與國家、出版市場等的結構性關係。作者不僅引介了臺灣讀者熟悉的經典作家,如:夏目漱石、谷崎潤一郎、志賀直哉、川端康成、太宰治、松本清張、安部公房、三島由紀夫、大江健三郎等,同時也開拓了在臺灣大多尚未有譯本,但在擴展日本文學閱讀視野時相當重要的作家,如:國木田獨步、宮武外骨、小山內薰、秋田雨雀、中上健次等。
評論經典作家要如何不落俗套,實屬不易,對此作者多有其獨到的著眼處。如論夏目漱石,談的是漱石與自然主義作家田山花袋之間的論爭。從日本文學史的觀點看來,漱石代表的高踏派與當時日本文壇主流的自然主義文學(以田山花袋、島崎藤村以及自然主義理論家以及英文學者島村抱月為代表),無論在美學或是文學創作的技法,都大相逕庭。作者聚焦於夏目漱石與田山花袋二者的文學應酬,兩個文學流派的差異何在,各位讀者看過之後,想必都一目了然。
此外,作者特意另闢蹊徑,介紹至今為止臺灣鮮少引介的普羅文學作家與社會主義思想家,如宮地嘉六、河上肇等。知名度不算高的普羅文學家宮地嘉六是貧困的勞動階級出身,從普羅文學的建構理論觀點看來,這樣的背景才是理想的普羅文學作者。因為理想的普羅文學被認為必須由普羅階級者自身來創作,才能夠真實呈顯普羅階級遭受資產階級剝削與壓榨的慘況。作者指出宮地嘉六擅長描寫工人階層的生活,以及宮島資夫能夠生動地描繪底層的人們,正是因為這些作品都如實反映了他們的階級其真實生活的一面。
然而普羅文學作家中,像宮地嘉六這般來自無產階級者,實屬少數。當中最知名者便屬德永直了。德永直的《沒有太陽的街道》與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並稱為日本普羅文學雙璧,《沒有太陽的街道》正是以他在製紙工廠參與罷工共鬪,同時與資方斡旋的經驗所寫成。一九二○∼一九三○年代的普羅文學作家多為知識分子出身,同時掌控普羅文學的發言權。作家的創作、階級以及生活經驗三者之間的矛盾與乖離,讓普羅文學迅速僵化,同時讓普羅大眾逐漸遠離普羅文學。之後普羅文學快速崩壞,強力的政治鎮壓固是主因,上述的情況也是讓這個文類頹敗的重要原因。作者在「影之篇」中所介紹的「大逆事件」(〈抵抗者的光明〉)、戰時對於創作以及言論的箝制(〈禁書的理由〉、〈《細雪》查禁始末〉),清楚地呈現了普羅文學前夜以及運動徹底崩壞後的文壇概況。
作者對日本作家的臺灣殖民地經驗的關心,從其聚焦的宮武外骨、尾崎秀樹也可看到痕跡。臺灣讀者對於〈逃奔新天地〉中的宮武外骨或許陌生,但是對於專攻明治大正時期文學的研究者,宮武外骨是絕對重要的存在。他是「明治新聞雜誌文庫」的創設者,也是大正時期與吉野作造等人創立「明治文化研究會」的重要人物。作者提及宮武外骨因為創辦《骨董協會雜誌》嚴重虧損,為了躲避負債問題,與妻子逃至臺灣,滯留約五個月左右,期間還發行了《台北新報》。日本統治臺灣初期,除了官僚、技師以及軍人等應總督府統治體制需求而前來者,此時的渡台者,如同作者所提及的內田魯庵在其《社會百面相》中指出,多為社會底層人、娼妓或是犯罪者,宮武外骨也身在此列。另,〈作家的書齋〉中,聚焦的雖是尾崎秀樹的藏書,但對尾崎一家與臺灣的淵源也有所著墨。秀樹的父親秀真曾任《臺灣日日新報》漢文主編以及臺灣總督府史料編篡委員會編篡,尾崎秀樹則是在臺灣出生的「灣生」,同時曾就讀台北帝國大學附屬醫科專門部。尾崎秀樹是位全方位的文藝評論家,其大眾文學論更是知名。然而,對於台日文學研究者而言,尾崎秀樹《舊殖民地文學的研究》是開啟殖民地文學,以及台日殖民地文學研究的先驅著作,同時也是最重要的經典之一。尾崎秀樹的灣生身分以及殖民地臺灣的生活經驗可說是成就了這本經典的基礎養分。
「日之篇」裡最後的〈沉重的肉身〉,作者對中上健次「部落民」的身分以及作品做了詳盡的介紹,所觸及的,正是日本「部落」歷史根深蒂固的問題。「部落民」在日本歷史中存在已久,從高橋貞樹《被差別部落一千年史》一書的題名即可窺見。「部落民」在明治維新之前被稱為「穢多」、「非人」,明治維新之後改稱「新平民」。從以上各時期的稱謂可知,「部落民」是日本社會位階的最底層。同時,「部落民」問題在各時期的日本文學作品也留下了軌跡,例如作者舉出的島崎藤村的《破戒》,近者則有津島佑子的《奈良報告》。中上健次作品中混亂而無秩序的世界,反映的正是其「部落民」身分、以及長期以來因此身分而飽受歧視與欺凌的血淚史。
對於文學作品的評論與解析,作者在〈沉重的肉身〉中曾如此敘述:「我在讀書寫作上,向來與學院派寫作保持距離,生怕趣味盎然的題材,一交到我的手上,卻被我寫成僵硬沉悶的棺木了」。筆者本身接受的,正是「學院派」的日本文學研究訓練。或許正因如此,《日影之舞》在我讀來,有種新鮮的「違和感」。這樣的「違和感」,或許正來自作者刻意與學院派保持距離,企圖另闢新意的閱讀視點。
文/吳佩珍(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