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照照鏡子,台灣最醜的風景也是人
二○一八年七月上旬的一個下午,我走進姜雯的口試教室,準備進行她在政大傳播學院碩士畢業製作的最後口試,我是她的指導老師。她的兩位口試委員已經提早到場坐定。姜雯簡述了她的作品《囹圄城──東南亞在台移工報導文學書寫》之後,校內口委柯裕棻老師先發言:「這份作品寫得太好了,我沒有任何問題要問。」說完了!
我沒有預期會聽到這樣意見的心理準備,在我參與的學生口試經驗裡,還沒有碰過口委對一個作品是如此滿意、欣賞,以至於認為還要硬找問題並無必要,而裕棻對學術研究與文字寫作一向是標準嚴格的老師。稍感不知所措之際,我也瞄了一眼姜雯。她顯然力圖鎮定,但我知道她內心會是多麼激動。柯裕棻是她在文學寫作上仰之彌高的女神,因為太過崇拜,竟不敢請她指導這篇作品,退而跑來找我這三腳貓。
坐在教室裡,時間倒帶快轉回到兩年前的夏天,曾在碩一時選修過我一門小課的姜雯,來敲我研究室的門,希望我指導她的這項寫作計畫。我推薦了她兩位院內遠比我合適指導此計畫的老師,她基於不同的理由,不太敢拜託他們。我看過她先提供的幾篇描述荷蘭唸書時生活經驗的短篇小說,文筆與敘事能力極好,感染力強;我當然沒有能力指導姜雯的文學寫作本身,最多幫著提醒一下,避免過度經營文學表達而凌駕了現實。
對於以文字或影像等藝術形式描述現實、尤其是再現外籍移工等弱勢族群時,我會比較在意敘事者的口吻或觀點,是否無意間剝削了其所再現的對象或題材。姜雯一介陸生,在台無親無故,她要寫東南亞移工的題目,田野工作需要特定的管道與協助才容易進入,我建議她先去認識「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的朋友。TIWA的創辦人、我敬重的多年好友陳素香,後來成為她這份作品的校外口委。姜雯很幸運,我因此也不需要擔心她的書寫觀點和文字拿捏了。
一位蘇州青年,為何關心台灣外籍移工的處境?姜雯跟我描述了一點她在荷蘭唸書、餐館打工時經歷過的被歐洲人歧視的經歷,也淡淡地提了作為陸生在台灣受到的異樣眼光,與台灣政府政策性歧視陸生的諸多法規。她對東南亞移工為改善家人經濟而來異地打工所受到的歧視對待與漂泊無助,感同身受,覺得自己也是他們的一分子。
在很長時間的田野接觸、與書寫對象建立關係、大量的訪談、探監等等工作中,姜雯通過這些成為兄弟姊妹的移工朋友,以及協助她進入各種移工現場的TIWA的朋友,不僅慢慢地深入了在台移工的複雜現實情境,也慢慢變化著她自己的思想、感情與生命狀態。姜雯是位聰明伶俐、擁有文字才華的青年,在移工朋友與TIWA團隊從志工生活上近兩年裡帶給她的學習、成長和變化,是姜雯在台灣的豐收,也是台灣能給予姜雯最美好的禮物。
現在這份書寫,以《奴工島》在寶瓶文化出版,這是姜雯回饋台灣的禮物。在這些動人、椎心、不忍卒讀的故事裡,姜雯克制著她的筆,平實地、感情深厚地讓這些被奴役、被摧殘的移工人物的不堪處境,躍然紙上。能跟隨在藍佩嘉、顧玉玲、張正等她特別敬重的前輩作家之後,出版關於移工的書寫,姜雯的欣喜可想而知。
我則心情複雜:一方面對於姜雯的畢製作品能出版感到與有榮焉,替她驕傲;另一方面,《奴工島》作為一面新的照妖鏡,再度赤裸的映照出,我們今日竟仍然容許這座「美麗之島」上的各種對人的奴役,與制度性歧視的存在。那麼,台灣究竟有何資格接受「最美的風景是人」這樣的美譽?
◎郭力昕(政治大學廣電系教授)
推薦序二
託付與回禮
台灣自一九九二年開始引進東南亞移工後,至今已經二十幾年,累計來台的移工人次已超過五百萬人,目前停留在台灣的人數也接近七十萬人。不論從時間軸或是空間(全台各角落)以及數量來看,東南亞外籍移工都已經是台灣社會不陌生的存在,但是他/她們的存在,究竟帶給人們什麼樣的生活經驗呢?人們又怎麼理解這些飄洋過海到異鄉討生活的外籍移工呢?
本書作者姜雯的書寫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位置和角度。姜雯是中國改革開放後出生,成長於經濟高速增長的年代,在某種全球化價值的驅動和機會下,高中畢業後前往荷蘭讀大學,畢業後也在荷蘭短暫工作過。留學生拮据、無依的生活經驗及華人在白人社會的階序差異,讓她體會了離散者的飄零心境,而帶著這樣的離散者經驗,使她來到台灣就讀研究所後,目光自然而然地關注充斥台灣各個角落的東南亞移工。
作為一個陸生,她在台灣社會的角色與位置也是尷尬的。政治上,兩岸關係帶來的某些排斥和緊張,時時提醒她的身分終究不是台灣社會的一分子,但是同文同種的相似性,又讓她如魚得水地優游於台灣的生活環境,並擁有良好的人際關係與情感交流。因此她在關注在台的東南亞移工時,擁有一個獨特的視角,又裡又外,既能抽身俯瞰,又能近身同感。
二○一六年十月,姜雯在指導教授郭力昕的引介下,進入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實習,她先在庇護中心當中文老師,慢慢與移工發展關係,她的個性熱情奔放,且與移工年齡相近,很快地獲得移工們的喜愛和信任。但是她進入TIWA的田野,畢竟是帶著論文書寫的目的性,因此有關研究倫理,研究者與被研究者(書寫者與被書寫者)的權力關係,取與給如何公平,這是幾乎無條件對她開放田野的TIWA十分在意的事情。這也是我們觀察每個以協助弱勢者之名,前來研究、訪問、要求協助的學者、學生、文化人等等,可以稱之為嚴苛的審核過程。
姜雯當然也被放在這個嚴苛的審核標準下,被觀察了一陣子:「她這麼積極地接近他/她們,一直問他/她們的故事,會不會太目的性了?」這個問題在初期確實頗讓人疑慮。但是姜雯以她的行動力和情感投入,化解了這些疑慮。她協助庇護中心遭受職災又意外懷孕、生產,卻又情感生變的印尼勞工莘蒂,雖然語言不通,但總是陪伴著她。她參與關懷移工受刑人的計畫,為他們募集印尼書籍,定期到監獄探視他們。不善煮食的她,在前往探視的日子,還特地下廚,為受刑移工準備家鄉口味的印尼食物。
她在TIWA辦公室有一張臨時、簡陋的小桌子權充辦公桌,她經常在那張辦公桌上手寫大量的書信,分寄給不同的受刑人,而她的付出也得到受刑人熱情的回應,每週辦公室總會收到好幾封從台北監獄寄給她的信件。無人知曉這些看似簡單的探視與書信,對身陷異鄉囹圄的的受刑人具有什麼意義。一個陌生人隔著鐵窗探視另一個陌生人,當四目對望,話筒裡傳來問候聲時,是什麼在鐵窗內、外的兩人心中流動著?
我看到姜雯與這些受刑人的牽絆日深,受刑人期待她的探視,而這些期待也形成她難以割捨的情感,她成為關懷移工受刑人的主力成員,直到現在,她已完成學業,返回中國大陸,但仍與受刑人維持通信。
她書中書寫的每一個人,都是我們關懷的個案當事人或與當事人相關的人,若非情感真切地存在,難以筆若有情。我閱讀姜雯書寫的初稿時,幾次動容落淚。我想這些人、這些故事必然觸動了她什麼,因而產生了情感與生命的共鳴。
看著姜雯從來到TIWA實習,到本書文稿的完成與出版,有三點感想與作者及讀者們分享:
一,所有文化行動或生產,都應該直面該文化行動或生產所涉及對象的現實處境,不能迴避剝削與壓迫的問題,且必須朝向改變現實中存在的壓迫結構。
這些年來,政府推動南向政策,東南亞文化展演因而形成一個熱潮,但是在推動所謂多元文化、認識東南亞文化歷史之際,若是無視將近七十萬名的東南亞移工在台灣所面臨的,政策上的壓迫與困境,這樣的文化行動或展演,只是成就台灣社會或文化人「自我感覺良好」的虛假進步性。
二,永遠不要忘記你書寫的人。她/他們將生命故事交付於你,是何等莊重的信任與託付,即便此生難再相見,但時時記取他們的託付及自己書寫的初衷,這是文化人/書寫者對彼等託付的回禮。
三,人與人的關係和情感聯繫,超越政治、國族、種族等人為設下的籓籬。姜雯是中國大陸學生,來台灣就學,關注在台灣的東南亞勞工,這些跨越政治、國族、種族的人的交流與情感聯繫,或許可以提供一個樂觀夢想的可能,對困於政治與國族糾葛的台灣,有一點啟發作用。
◎陳素香(台灣國際勞工協會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