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雍推薦序
誕生愛的地方
我的手邊擱有一本小書,書封暗紅的像一煨火。它開頭是這樣的:「親愛的米蓮娜小姐:連著兩天一夜的雨剛剛停,也許只是暫時停歇,但仍是令人快慰的事,我將它們寫進給妳的文字裡。」
寫成一冊薄薄的書信集。第一封,寄自一九二0年春天、義大利北部的小鎮梅蘭(Meran),數月後,戳印隨寄件人回到布拉格。雖說是書信,卻總像一個人的獨白,話語流露對米蓮娜的思念、突然的激情、怯生,或猶疑,為遠地悉心銘記下這裡的生活、讀書和寫作。信末署名「法蘭茲」,有時是親密的「K」。
多年前曾有那樣的黃昏,我走進南京復興路口的咖啡廳。窗外的暮色,緩長將我收進了幽暗的抽屜。在等待另一個人的數個鐘頭,逐封翻讀,按捺不住的心緒,逐漸重疊上情信的字句。
署名者K,即法蘭茲.卡夫卡。這本《給米蓮娜的信》,是他在一九二0至一九二三年間寫給戀人的信札。譯者的名字,彤雅立。
回想起來,那或許是二0一一年的前後,我初次讀到雅立譯寫的文字。六年後的夏天,我從巴黎到柏林、再乘搭長途客車,一路旅行抵達布拉格。幾天反覆走過了查理大橋古老的磚石路,走過石像垂視的日午和黃昏,步行上坡,在黃金巷裡,來到卡夫卡的藍色小屋。
我記得旅途前與雅立回信,信中我說:「夏天安排了假期,將到柏林和布拉格等城市看看,收到卡夫卡博物館照片,已經在期待了。」那段時間,雅立也正行跡於德法邊境,又將從柏林前往波蘭克拉科夫、到舊德語區考察。
最初,係因工作的緣故,和彼此通信,她幫忙我執編的副刊撰寫一個詩文專欄,由此我開始讀她的作品。那幾年,間續郵件往來,後又因某些機緣巧合,雅立成為我偶爾想起的親近之人。
她的詩或像她的人:安靜、內斂、深思,自始便如她自稱的,帶有「邊地」特質。這或也是生命之途,引領她所前往。她曾在《月照無眠》的後記〈樹幹長出了枝葉〉中,難得地憶述這路途若干關鍵的轉折:研究所時期從德文跨足傳播藝術,畢業後進入報社,並開始翻譯德語文學;零六年一趟藏地到尼泊爾、印度的長程旅行,轉變、或謂確立其此後觀看世界的方式:「這場穿越邊境的旅行,令經常關注女性與邊緣的我,更明白自身寫作的主軸。」零八年帶著這樣的心境,出發柏林,拔足越境,一瞬十年。
去年底她寄來籌備中的這本詩集《夢遊地》,收錄的便是這段期間,以詩寫下的邊地歷程,尤其集中於來到柏林後,往來臺德兩地的二0一0年代。這些詩句依然保持著靜謐的抒情,節制的思緒;但對我來說,竟也多了一點亟欲敘說的氛圍,恍如卡夫卡來自遠地的信,我按著隱喻、註記的地名,或年份,尋索字句間隙裡具體起來的細節。在峇里島遇見勞動和走船的女孩們。獨自在維也納歌劇院外遠望螢幕投映的小澤征爾。臺北街頭遊樂的紙箱兄弟。雅立關注著邊緣者以邊緣的眼睛,她寫地,柏林、臺北、駛向熱蘭遮城的慢車、漸次乾涸的彰化濕地。她塗描光影如夢,且為時代記事,柏林圍牆圍成的孤島舊日、一九六八學運半世紀後、歐陸刻正發生的離散故事。她思念著,將那走進夢中的友人銘寫於心。
如果「邊地」和「月照」是雅立前兩部詩集思索的關鍵詞,一指地域、一則是時間的邊境;來到這部詩集,進而匯流為「夢」的隱喻,夢,是創作的烏托邦,光的背面。
然而在夢與真實的隱微辯證間,我亦感到邊界對其而言,有了新的意義。我很喜歡〈祕語的蔓延〉所描述的一種神秘語言,沿流水深入植物的根底,雅立寫道,不同語言,糾纏為同一根莖,終至長成「開枝散葉的樹/獨立於邊境/它站在兩國的交界處/別無他屬/庇蔭卻蔓延」。那是將邊境轉為近境蔭影的詩意時刻,那必然也是十年之間,反覆穿越邊地如夢界,拋擲、內省,在月夜無眠時琢磨字句的人,回覆給世界的情信。
我想起那年前往歐陸前夕,收到她的回信,談及後來持續面對的卡夫卡翻譯,雅立形容:「卡夫卡所創造的是一種歐洲邊界文學,它永遠存在某些事物之間。」令人深感描述的即她自己,「翻譯卡夫卡除了文字的鍛鍊之外,確實也帶給我許多精神上的共鳴,也許我來到德國,便是為了翻譯他。」
在事物之間,族裔、語言、家庭、政治的累疊,帶給世人困惑,但事物之間也終將是枝葉蔓延的地帶。
如此沿著《夢遊地》閱讀的我,抵達的,是否再不是邊地?是家嗎?也許,更是詩人以家為喻的本源,那令人快慰的詞語,她將它寫進給你的詩句:「她正往家的方向/誕生愛的地方/儘管疲憊,雙眼依然明亮」。
代序
懷仰・蘇蜜里之島
懷仰・蘇蜜里住在一座美麗的島嶼。島上的人們,皮膚黝黑,性情溫順。就像這座一年四季只有夏日、沒有冬天的島嶼一般。
關於懷仰‧蘇蜜里的一切,我們無從得知。我們無從得知的理由,不是因為我們不問,而是因為她也無法回答。懷仰‧蘇蜜里有一雙厚厚的嘴唇,但她極為沉默,主要不是因為她生性寡言,而是因為,她的島嶼並不允許她使用自己的母語說話。
在她的工作場域裡,絕大多數的人們都使用她所聽不懂的語言。為甚麼如此?因為她們生長在一個被異族統治的島嶼。異族抵達島嶼之岸,被那景致所鎮攝。他們大步大步地踩上這塊土地,穩重而踏實,深深地踩進島嶼的每一寸泥土裡。
這名島嶼女子,懷仰‧蘇蜜里,她的名姓只存於自己的腦海裡。對於島上大多數的人來說,她並不需要名姓。懷仰‧蘇蜜里有一雙美麗而粗獷的手。她的臀相當豐滿,身體有一種堅韌的力量,透過她臂膀的肌理顯露出來。
懷仰・蘇蜜里以她的手工作。每日每日,她專注地使用她的手勞動。當她勞動時,她不說話。當她勞動時,她不說話。當她用盡所有力氣勞動時,她以生命的力氣與手上浮出的青筋說話。
島嶼的風光極好,從懷仰・蘇密里工作的地方看出去,是青山與山頂上的湛藍天色。她的眼睛澄澈,總是可以輕易分辨別人的身體發出的訊息。懷仰・蘇蜜里知道自己的能力,她以身體力學穿越異族的肢體,也讓陌生的異族以肢體穿越她的靈。
懷仰・蘇蜜里在島上,那島圍困著她,她被封裝的自由的靈魂困在她的身體裡。懷仰・蘇蜜里沒有說話,因為她不需要說話,因為她知道她不必要說話。
那島嶼使她厭膩,但是她仍擁有島嶼的美麗,像這一座沒有冬天的島嶼一樣地美麗。那一座,無聲卻堅毅的美麗。
(二○一一年,印尼峇里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