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心靈的召喚與浪遊
奚淞
近年尉天驄出的書都是相關台灣近代文學、重量級的好書。二○一一年《回首我們的時代》,生動描繪一系列文藝創作者的肖像。二○一四年《荊棘中的探索》,天驄大哥以個人讀書札記風格,呈現劇烈時代變動中,作者不畏橫逆、以知識分子堅定的思考和書寫,銜接戰後文化斷層,為文藝開啟新局的心路歷程。
本來滿心期待天驄大哥會步入更豐盛的寫作期,然而就在《荊》書出版後不久,驚聞大哥遭遇車禍,傷及脊椎中樞,從此不便行動,僅能以輪椅代步,臥床至今已近五年了。不久前,「聯合文學出版社」的總編周昭翡告訴我,準備重新收集、整理尉大哥早年刊登在《筆匯》革新版及《文學季刊》中的短篇小說出版。這消息真令人高興。想到一甲子前,就在台灣被稱作「文化沙漠」的時代裡,大哥支撐《筆匯》並創刊《文學季刊》及《文季季刊》,在這片沙漠中辛勤灌溉、培育並庇護星點綠苗;不少當年呈初生態的創作,今日已成備受矚目、見證近代文學史的重要作品;相對之下,大哥早年那些充滿實驗性的短篇小說,是被掩蓋在他作為早期文學園地拓荒者的身份下而少有人欣賞並研究了。
我翻尋書架,終於找到大哥送我、他珍貴的第一本小說集——一九七○年由「大林文庫」出版、共收錄八篇小說,並以其中一篇為書名的《到梵林墩去的人》。
即使相隔半世紀,重讀尉大哥青年時代的作品,並不覺得遙遠、陌生。晚上床頭挑燈夜讀,逐篇逐句,當年覺得神祕之處依然顯得迷離;曾經會心之處仍舊令我微笑而感動。
當我讀到那篇〈艾玲達!艾玲達!〉小說末段,文中描述那彷彿發自主角幻聽、從都市夜空彼端黃昏星遙遙傳來「艾玲達」的呼喚……我不禁惘然放下書本,閉目冥想當時年輕英挺的尉大哥,心中懷著何等飄忽如夢的情懷?
有一次我問尉大哥:「為甚麼你小說中的年輕人堅持要去那連地名也不存在的『梵林墩』?『艾玲達』是真實人物嗎、這名字又在叫喚誰?」大哥只是笑,像身懷藏寶地圖,不肯示人。我於是逕自參詳這段文學公案,唸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的人生三境界,看看能否契合尉大哥的心路歷程: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
天驄大哥聽了,抿嘴點頭。這就對了罷?!
王國維以三段詞句,描寫個人生命的浪遊、苦澀追尋,乃至於究竟歸宿。其實它道盡今古,在人性上,哪有古典文學和現代主義流派的分隔?
創作〈到梵林墩去的人〉系列小說時,三十歲上下的尉大哥真個是「衣帶漸寬終不悔」,浪遊在剛引進台灣的現代西方文藝潮流中、尋覓種種掃除陳腐、一新耳目,足以誠實表達心情的實驗風格,諸如海明威《老人與海》文字的簡淨與孤寂、貝克特《等待果陀》劇場中前言不對後語的荒謬,又或如雷奈電影《廣島之戀》中不同時空的夢幻交疊……這些受戰後存在主義影響的西方藝術風貌,同時帶動了台灣一代新文藝的各種實驗。從尉大哥的小說裡,便也可以看到一份「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浪遊和尋索。
不能忽略了那仍是處在台灣漫長軍事戒嚴、白色恐怖壓力下的年代。日後,作為帶動並參與當年文藝風潮者的尉大哥,曾為被批評為「虛無、蒼白、病態」的現代詩和小說作過辯解。在那段強權當道、思想受壓制、傳統朽敗的時代,該用什麼方式才能揭開籠罩四周的謊言和悶局?當年的現代主義即使顯得蒼白、虛無,也不失為坦露真心的利器,為苦悶時代劃出一道透光裂隙。
一九七○年出版《到梵林墩去的人》,天驄大哥在自己第一本小說創作集的〈後記〉這麼說:
……在這部書的作品裡,我所領受的卻是一種死亡和一種重生。因此,如果有人在這些不成熟的作品裡感到一些虛無的氣息,我盼望他們僅把它當作一種生命成長的過程……我願用這個集子作為對過去的告別!
告別不代表消失。尉大哥隨歲月繼續「眾裡尋他千百度」的探索。我心目中的尉大哥,一直是全方位的生命關懷者;他不只是文學家,也始終是學不厭、教不倦的文化思想傳道師。從《荊棘中的探索》一書,足可見大哥對文明承續和人類前途的關懷和用功,真的是「尋他千百度」也不厭倦。
自二○一四年七月大哥遭車禍之災,關心的朋友和學生絡繹不絕,他的病成了大夥共同的懸念。今年前後,我多次探望臥床的尉大哥。每次去他家之前,總不免懷一份忐忑心情,擔心他久病的身體和情緒。然而,事實上,對於大哥脊椎受傷後的處境,凡是探視過他的朋友都會說:「從未見過如此頭腦清楚、記憶力驚人、正面思考的病人。」我每次探望過後,心中也都多一份清明,覺得大哥仍然在生活中提攜、敦促著我。
在桂芳帶著印傭安妮的悉心照料下,大哥的日常生活很規律,例如:晨起拉筋、早餐,以輪椅代步往附近政大校園散步。歸來後小睡後,或可接待訪客、或可以坐桌前寫毛筆字。雖然因為久臥手腕僵化以及久患痛風,大哥執筆並不方便,但他仍堅持以他特殊的捉筆方式,書寫他記憶裡的古今詩文……
「允晨文化」的廖志峰,曾在一篇〈早秋〉文中,描述探病時天驄大哥有點孩子氣撒嬌式的抱怨:「寫字,握筆握得手好痛。」當時可以見到客廳周遭貼牆的大書櫃上,懸著一幅幅長條宣紙書法。由於病體不靈活的運筆落墨,書法顯得十分樸拙、有如斧鑿刀刻,字字如拳,卻蒼古渾厚。
因為欣賞到大哥書寫漢高祖的「大風起兮,雲飛揚」渾雄有勁的句子,志峰離開天驄大哥家後,興致高昂的他不願即刻搭車離去,在晴好的秋光天色中,沿秀明路走了好長一段路。
探望尉大哥,說是探病,卻也能增益見聞甚或療癒了自己的心病。「聯合文學」的昭翡,在「歧路花園」專欄中的一篇散文中寫到她自希臘旅行歸來後,赴秀明路看尉大哥。大哥在床上高興道:「希臘,好呀!」話題便由希臘延伸到英國詩人拜倫的長詩〈哀希臘〉,又談起民國初年翻譯拜倫作品、「情僧」蘇曼殊一生的浪漫事蹟。「知識之樹,終非生命之樹。」昭翡在散文結語中,如是讚嘆尉大哥:
「……有關文學,必須化生命為體驗。尉老師就像一株生命之樹。儘管不能像往常一般自由移動,但思想卻如此活潑,以其生命的歷練,不斷給我帶來滋養與啟示。」
今年舊曆年前偕畫家黃銘昌訪尉大哥時,為大哥窗上貼上我親手剪的新年剪紙,乘機貪心的向大哥討了他最近寫的書法。
黃銘昌得到的是《三國演義》裡的孔明詩句:「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我則得到詩佛王維的詩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多好的句子!在生命每個拐角,總能遇上它;這便也就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形容人生境界的結尾,所謂「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意境了。
四月裡櫻花飄飛、桃李盛開。我奉昭翡之邀,特為尉大哥即將出版的小說集寫幾句導讀——以大哥人生與文學歷練的豐富,哪容得上我這做弟弟的說話?便還得銜命往訪秀明路、探望尉大哥,或可啟發一些靈感。
「……寫小說,大哥心裡可是藏著初戀愛人的名字嗎?」我又一次執拗地追問起小說裡「艾玲達」的象徵意義了。臥床枕頭上,八十四歲尉大哥的容顏和悅、眼神帶一份調皮,忽然從言語中流淌出似乎久違、又十分鮮明的詩句來,大哥吟詠:「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我本能反應地接口道出五言詩的下兩句:「——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你知道這是誰的詩?」大哥考問。我傻楞楞回答:「不知道。」
「呵呵,」大哥笑著說:「裴多菲,十八世紀匈牙利詩人。」啊,便是那位以長劍和鵝毛筆,為抵抗奧君、保衛祖國而慷慨就義的年輕愛國詩人。唸裴多菲詩句,回憶起中學教科書上寫「意映卿卿如晤」〈訣別書〉的林覺民,不由得心頭泛起一陣熱潮。
那日離開秀明路公寓,心裡反覆盤桓著裴多菲詩句,恍然間,我彷彿明白潛藏在尉大哥漫長追尋中心靈的祕密——原來,大哥從來都是個根深蒂固的浪漫主義者呀!
生命、愛情、自由。走著走著,我變得年輕了。
奚淞於二○一九年四月新店溪畔微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