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直到最近一年,我邁入七十五歲,我想要閱讀有關武裝禁衛軍資料,觀看那時的電影,以及研讀納粹檔案的衝動才平撫下來。我不知道想了多久,思考為何我父親偏偏「加入」納粹親衛隊,他曾「做過」什麼,他是否也殺了人,或是──也許──只不過坐在「書桌」前而已。
我和雙親住在距離薩克森豪森(Sachsenhausen)集中營只有幾公里的地方,在柏林附近。如果某人問我在這裡是否有家的感覺,這對其他孩子雖然是很普通的問題,我卻很難回答。我的母親在家裡,這樣很好;我記得從廚房窗戶看出去,會看到我很怕的那隻大火雞。我只認得到「殖民地商品店」的路,但我從來不敢走。今日看來,我覺得這個殘忍集中營汙染了整個周邊地區。在我人生的這個早期階段,我幾乎不記得我父親,因為他總是在「值勤」。
只有一九四三/四四年除夕我才看到他,還有他的「同事」。在我孩子氣的眼睛裡,他們穿著的黑色制服非常漂亮,配著長軍刀。只不過我的印象模糊,不記得我是否想過「這鋒銳的東西」是怎麼一回事。
後來──當時我已經上大學──我母親告訴我,我父親經常心情沉重地回家,面對她的追問,他只說:「還是不要告訴妳吧。」如果他說了該多好!
對他,我知道的具體狀況不多,這個男人,我父親,是那樣陌生,但是很好聞。在戰爭結束前短短幾個星期裡,我有比較長的時間感受他的存在,他對我那麼好,把我抱在他強壯的懷裡。但他後來再也沒回家了。
要是我能更了解他一些該有多好!不僅了解他在何處戰鬥,或是他受過的傷,還有讓我幾乎一生耿耿於懷的巨大陰影是如何造成的,因為我不知道這張漂亮、可親的男性臉孔後面藏著什麼,我本來可以省去許多內心糾纏。我追根究底的渴望也許有一天會平息,但是直到不久前,每次只要想到父親,我內心總是湧上深深的哀傷,有時也有強烈的憤怒。
沒有實際數字指出有多少人心裡藏著、守著祕密,使他們不安,束縛他們,壓抑、折磨他們,使他們產生罪惡感,導致人際關係不和諧,主宰著他們的生命。有些人曾經想要,或覺得也該把心裡的事告訴另一個人,好比自己的丈夫、妻子、兄弟、姊妹、朋友,甚至告訴法官,卻總是說不出口,不管說不出的是什麼。一旦這件事說了出來,然後被問到:「為什麼不早說?」他們的答案經常是:「因為當時無法告訴你。」
為什麼說不出口?因為羞愧?因為驕傲?因為憂慮?因為不想失去對方?為了不想傷害他或她?為了偷偷報復他或她?我們可以找出更多人們保守祕密的動機,那些他們內心不喜歡的事情。但我深信,大部分相當誠懇的解釋,只不過是沉默的引發源,卻非真正的肇因。那麼,真正的肇因是什麼?
人們沒有意識到,如果把心裡深深牽掛的事情,告訴應該得知這個祕密的人,會帶來多麼大的益處,使人變得多麼自由、多輕盈,當下的生命會多麼不同。不是隨時都要這麼做,也不是不顧一切,通常是被指望保守祕密的人自己過不了這一關。但是,只要能鼓起勇氣走出沉默陰影,就會不一樣。會比較自由、自信地生活。即使其他人不能或並未立刻給予「正面」回應,但是在可見的時間內,當事人多半能有這樣的轉變。
人們面對沉重、但該說出來的事情,無疑有不同的做法:
■完美主義者:並不容易「揭穿」祕密,可能是因為他的「告白」,會對他個人期望、其他人迄今對他的有利形象,造成嚴重傷害。
■自我犧牲者:認為自己最重要的任務在於為他人犧牲,這樣的人也不容易說出祕密。他不指望別人,如果應該要有個人去幫助別人,那個人就是自己。
■非常外向的「行動者」:這樣的人也容易保守祕密。只有在心靈或身體不舒適的時候,他的內在世界才會引起他的注意。
■性格浪漫、充滿藝術家氣質者:對他們而言,祕密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但是他夠細心,得以區分刻意隱藏的事實、和他心靈非常個人的面向。因此他能提起勇氣,說出其他人應該知道的事情。
■理性分析者:這類人會仔細衡量,評估說出哪些事情才安全、合理。如果他認為說出祕密會「害死」別人,那麼他就該保密,也能帶著祕密好好活下去。
■特別需要和別人共同生活者:這類人會出於兩個理由而不容易保密。一是他對他人有深刻的義務意識,再則,他可能害怕失去他人。
■天之驕子型:這樣的樂天派,世界對他通常就像成年人的遊樂場,生命是美好的。「就這樣!」「少拿你們的問題來煩我!」但假設他發生例如外遇等情事,他的沉默障壁會出現一道細縫,他會認為,說出他的「真相」,可能是個好主意。
■作風強勢的「老大」:這種說一是一的主管、強人,傾向控制他人而非自己的人們,一旦出了問題,多半並不樂意捫心自問。他們願意對他人說出祕密嗎?如果他意識到,保守祕密代表著他有弱點,他就會「坦承」某些可說的事情。
■「全面靜默」型:他們行事慎重,只會偶爾跨出一點,說出自己的想法。他們傾向將抑鬱的祕密深深埋在內心,卻又深深為其所苦。
但是首要重點,不在於某人因為什麼個性而有什麼傾向,而是在於他意識到,如果他願意「說」,讓內心重擔減輕了,他將得到什麼收穫。
前言
《當時無法說出口》──我的出版商漢納斯.史邰納博士(Dr. Hannes Steiner)建議我用這個題目寫一本新書時,我有如觸了電一般,當下就明白這個主題十分重要。許多人、太多太多人內心背負著壓力,導致生活品質降低,甚至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壓力有各種肇因,但是加重生活負擔的並不是壓力,反而是當事人沒有說出那件對其造成壓力的事。然而,沉默不只對當事人造成影響,還會影響其親人和周遭的人。
如果我們能把說不出口的事情說出來,能有更多坦誠的勇氣會有多好!我們會對自己的狀況比較釋懷,也能讓社會更充滿人性。這只是個烏托邦嗎?只有「科技至上」的人才這麼想。
我在書中描述的例子大部分都出自我的執業經驗,相關人士當然都匿名,真實身分不會被辨識出來。每個例子後面都有一小段省思語。對我而言,這段省思語不是用來仔細討論每個案例,而是我個人對這些案例的感觸。我希望,從這些案例看到切身情境的讀者們,能夠感到自身獲得理解、受到鼓舞,進而說出長久以來的沉重負擔。
我也很重視其中的兩個自殺案例,並且把它們當作範例,說明自殺並非命中註定──只要在悲劇發生前,有機會說出來。
我對其中三個案例的討論多於其他例子。第一個是〈那讓我太羞愧〉,描述一個有強迫症的男性遭遇的困境,以及他的羞愧感,這可能有幾百萬人感到熟悉的情況。第二個案例是〈怯懦導致的失敗婚姻〉,描述一位男性花了兩年,才提起勇氣告訴妻子他有外遇。鑑於德國每年大約有二十萬對婚姻破裂,可能還有相等數量的伴侶分手,我認為進一步探討這個問題有其必要。第三個例子發生在職場上,與他人相處的焦慮帶來的後果,也強烈影響個人生活,因此我仔細敘述一個男性患者面對自己上司的焦慮,他和妻子顯然絕望地隱忍了三年。
本書想鼓勵讀者對一個或多個親密的人說出對方應該知道的事情。例如有位女士在幼年被祖父性侵,而她的丈夫對此一無所知,不知道為何妻子如此抗拒親密行為,也無法設想該如何幫助她。
我不是想說服任何人把「一切」都說出來,甚至是「那個」祕密;相反的,我想呼籲大家將被壓抑的、超過個人心靈所能承擔的事件、經歷、經驗,託付給某個人──只要這麼做有其意義。
德國作家威廉.布緒(Wilhelm Busch, 1832-1908)說:「有些真相不該說出來,有些沒必要說,有些絕對要說。」
此外,我要感謝我的妻子,她撥出許多時間和我討論這本書,給我許多珍貴的意見。